“长恨此身非我有”:寻找和捍卫生命的本真——读盛可以的长篇新作《息壤》
——读盛可以的长篇新作《息壤》
马明高
一
“小女孩和阉鸡师傅中间隔着一白瓷盆清水。”
说实话,我就是被小说的这第一句打动的。“小女孩”“阉鸡师傅”“一白瓷盆”,里边还是“清水”,多么好的意象!纯洁,纯净,纯美,纯真,充满温情脉脉,仿佛“天下太平”,世间一切都是美好而安逸的。但是,我突然觉得,“阉鸡师傅”这四个字很刺眼。再看一眼,是“阉鸡”这两个字最刺眼。因为“师傅”还是美好的,受人尊敬的。再细看一眼,最刺人心的是“阉”字。因为“鸡”本身没有罪,是有生命的。“万物有灵”“万物同尊”,鸡和小女孩、师傅,和白瓷盆、清水都是一样的,都是“一视同仁”的,都是有生命和灵性的,都是应当受到人们尊重的。而“阉”,不就是“阉割”“阉宦”的那个“阉”字吗?本来天下太平,人与万物一片静美,充满各自最本真的状态,就是那个刀光寒冷凛冽的“阉”字,把有生命的“灵物”,“阉割”成了虽然名誉上好听的“官宦”,却已是失去最本真生命的“太监”或“废物”一个。多么凶恶而残忍的一个字,“阉”!
我被吸引住了,读完了第一段,读完了第一节。我知道,这个小女孩叫初玉,是初安运家最小的女孩。阉鸡师傅叫阎真清,初家的大女儿叫初云,嫁给了他。我知道,初家是个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的大家族,到了初安运这一代时,他那个叫戚念慈的小脚寡母,居然活了一百多岁,统治了这个家族很长的时间。他尽管犹如父亲一样,也是“英年早逝”,但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他把十八岁的女人吴爱香娶到家后,“他就没让她的子宫清闲过”,“吴爱香点豆子般连生六女,夭折一个,其余五个健康茁壮,长得花团锦簇”,分别为初云、初月、初冰、初雪、初玉。尽管五个女儿个个聪明,天生丽质,“初云慢性子,初冰有心计,初雪胆子大,初玉天赋高”,“二姑娘初月是五个姑娘中长得最好的,可惜小时候被开水烫过,脑袋有半边”是“粉红溜光”的伤疤,时常“戴着一顶西瓜皮假发”,倒也“女王般无比庄重”。但是,为了让初家继续“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必须继续生个带把儿的。好,承天鸿运,终于生下一个“初来宝”。老天爷,不能再生了,到医院“上环”!可惜这个初来宝“五岁断奶”后,却“智商没再生长”。继承着戚念慈的衣钵,“1976年,汁液饱满三十出头的吴爱香成了寡妇”。因为一向被众人认为是“一对恩爱夫妻”的“作风正派”的丈夫初安运,从自己任场长的农场“粪池”中“全身溜光”逃回家中,妻子吴爱香用“一锅开水”,并将“整块肥皂”搓得“薄如纸片”,都没洗尽他和继任场长妻子“男欢女爱”后的噩运,很快英华早逝。是否是陷害?传说戚老太为了报仇,居然“拿兔子做实验,花了五年时间用毒蘑菇”解了心头之恨,反正那继任夫妇是被蘑菇毒死的。可是,“吴爱香始终觉得体内的钢圈与丈夫的死亡有某种神秘关系,那东西是个不祥之物”。因为自从她的“子宫里放进金属圈不久,初安运便得了一种怪病,两个月后就带着一身血痂和草药味进了黄土堆”。
接着读,全书十八节,我都读完了。我被盛可以冷峻、凌厉、生猛、残忍的文字诱惑着,激动着,读到了最后的几行文字,是“去年闭的经”的初云与二姑娘初月的对话:“眨下眼我们也是恩妈(奶奶)级别的人了/一世人冇么子搞发兴(没什么搞头)/都是一天一天过/初玉这胎是男是女/是个女儿/噢/到她们这一代子宫应该不再有什么负担/那也讲不死火(说不准)。”是的,真的说不准。我又想起了小说中初家最小辈的女孩,十六岁的初秀。她是弱智者初来宝与弱智者赖美丽夫妇生下的女儿。“有人说她十四岁便丢失童贞,也有的说十五岁”,十六岁时,那“十二岁”时“身高一米五五”,“没再继续长高”的“身体到处膨胀”,“变成一个圆润丰腴胸脯雪白的性感少女”,居然挺着“大肚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初家人纷纷而动,都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故乡“槐花堤村”,“这是一场关于子宫的战争”,围绕着她该不该生展开了大讨论。村里的人都在说:“瞧瞧他们家,傻的傻,死的死,该生育的不生育,不该生育的挺着肚,该结婚的没结婚,结了婚的闹离婚。”
我突然想起了我熟知的一位80后女博士、女评论家,在酒后说过的一句豪放之言:“我的阴道我做主!”众人哈哈大笑。现在,我突然想说:你做得了主吗?即使你的阴道你可以做主,可是,你的子宫你能做了主吗?
这便是盛可以用她这部最新的长篇小说《息壤》,向历史、时代与社会发出的最诚恳而大胆的诘问。
我发现,从《北妹》到《道徳颂》《水乳》,到《死亡赋格》《野蛮生长》,再到《福地》,70后女作家盛可以的视野在不断扩展。从两性关系到家庭层面,从家庭层面到社会生活,从抽象的乌托邦叙述到活生生的历史现实。可是,读完《息壤》之后,我突然想起了苏轼的一句词:“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想起了穆旦的诗《我歌颂肉体》:“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是我们的生命,/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因为它的秘密/还远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是的,身体既是我们每一个人十分熟悉的存在,可它又是我们每一个人十分陌生的现象。盛可以从《息壤》开始,把个人经验的身体放在活泼泼的历史与现实生活中进行挖掘、发现和追问。她用一个家族八个女人在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生活史、生命史、身体史,来告诉我们一个荒诞而又十分真实、离奇而又十分现实、偏执而又十分正确的道理:你的生命、你的身体,你是永远做不了主的。因为,你所面对的民族意识、国家意识、社会意识、文化意识、生命意识、爱情意识和存在意识等等,都会从他人与世界的各种方向、各种角度、各种时刻,对你的生命与身体施加压力,使你的生命与身体不由自主地失去本真与自在,变成你十分陌生的现象。
二
“身体的日常呈现方式”,可以说是身体哲学的一种存在方式。《息壤》通过这一系列貌似冷酷、怪诞、暴烈、乖张,却十分真实、犀利、生猛、凌厉的故事、情节和细节,扎实而细腻地、多重视角、多种角度叙写了初家四代女人,即戚念慈、吴爱香、初云、初月、初冰、初雪、初玉和初秀四十多年来“身体的日常呈现方式”。
初家年龄最大的是从年轻时就守寡的戚念慈,她的过去我们不是很清楚,但她肯定是一个女强人,她用一双小脚和一颗坚硬的心支撑着初家这一大家族,在灭绝自己的欲望的同时也在剥夺着他人的欲望。小说中所叙写的时间最早是1976年,也就是儿子初安运病逝、三十出头的儿媳成为寡妇的时候。但是,戚念慈性格的形成和生命成长史,完全可以往前延展至近百年历史中的一个个运动,延展至中国几千年的道德观念,这些无疑是这个人物不可缺失的重要背景和精神资源。“她也是三十岁上下死了丈夫,懂得怎么杀死自己身体里的女人,怎么当寡妇。清朝人真的会玩,有人说她尤其懂得如何干掉漫漫长夜。”她喜欢在太阳底下洗她那讨稀罕的小脚,犹如洗刷出土文物,“这是她表达权威的方式,她展示它们,像将士展示勋章。”她还总是在洗脚时接过儿媳端来的一杯芝麻豆子,“一边喝茶咀嚼,一边处理家务”。儿子死后,为了给孙子初来宝腾出地方,她干脆把儿媳吴爱香搬到她的房间和她一起住。“有人说婆婆把媳妇看得太紧,她媳妇心里不腻和(不快乐)。”
吴爱香在完成丈夫临终交给她“配合娘把这个家管理好”的使命的同时,“一直忍受着钢圈在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老是腰酸腿软,下腹胀痛,干重活时疼痛更加明显,她不得不付出更多的精力对付体内的冰冷异物。她疲惫地坐在椅子里,仔细品味钢圈带来的各种不适,样子可怜。”她想:“既然男人都不在了,那东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她从1980年就开始跑医院,完成“一个寡妇去医院摘环”的重大使命。尽管小脚婆婆说“那东西就让它放着,不碍么子事”,但她还是跑了两趟医院。可是,医院“诊断环已移位,取环需要住院手术”,考虑到时间、费用和生命安全等问题,她选择了“与钢圈共存”。尽管她不会说情欲、肉体这些词,但她在丈夫死后有过一次“村里人通常说发骚,对牲口就说发草”的体验。那是在她“守寡第八年的秋天”,进城里一个杂货铺买东西,八年没有直接对碰男人眼神、没闻过男人气味的她,一种“公牛般的气息”“像八爪鱼一样追上来,缠住了她”,“身体某处湿漉漉”,“饥饿与疲惫”驱使她又一次走进那个杂货铺,“当那不知名的男人压上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被一场大火彻底消融吞噬”。她不知道“只要启动私处那八千根神经末梢制造的快感,欲望会时时突袭,像狼袭击羊群,措手不及”,她也不懂得“欲望是一颗全身性的、化学性的炸弹”,“女人的自信、解放、自我觉醒都是通过阴道系统来传达”的观点,但她的确经历了“一种崭新的、异常的感觉”。她的环因为长进肉里,还需“开膛破肚”才能取出,“风险很大”。为了安慰她,“女儿们骗她那个钢圈已经不在她的身体里,也许掉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后的岁月里,“找环就成了吴爱香生活中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有时候半夜醒来满屋子翻,有时在初秀的身上扒来扒去,你看见我的环了吗,她就这样找了一些年,直到有一回在床底下找到一个银光闪闪的钢圈——那是初冰从五金铺买的——她高兴地呀呀直叫。”那个钢圈,终于是与她的身体“生死与共”,一进走进了土坟堆里。
初云是第三代人中的大闺女,“年轻时蓬勃的性欲像激流遇阻,时刻咆哮着寻找宣泄口,那些粉红手指在夜里奉献过不倦的热情,辅助她慢慢蜕变成女人。”嫁给阎真清之后,获得了“另一种更温馨更充盈的感觉”,“绵久细长”。在她生下阎燕、阎鹰之后的一九八五年夏天,也去医院“一了百了”,结扎的结果是小腹上从此“有了一条发红发亮的伤疤”,“最终以女人的绝育”,平息了“夫妻间日常的战争”。谁知2000年4月,她坐火车到北京找到初玉,说要“做一个手术”“复通输卵管”。初玉以“让一个绝育多年的超龄妇女做复通手术,恢复生育能力,医学上可能性极小”和“违法”的理由,劝她这也从根本上为女人提供安全保障,因为男人们一旦不爱你了,找个理由,可以理直气壮地抛弃你,“像扔掉一块香蕉皮,因为他已经吃到他要的那部分了”。倒是“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你作为一个人一个女人四十岁之后怎么过更有意义”。她就回到老家,去城里给人做起了保姆,名声很大,“家政圈里都知道一个叫云嫂的女人”。男人因经常“碰瓷”骗钱,她也不待见,只能在村里空守那瓦房。她在城里租了房子住,偶尔回村里住一晚上,“他也许嫌她身上脏了,她也许因为觉得他嫌她身上脏了”。在黑暗中,直到一方发出轻微的鼾声,另一方也只好安身入睡。初月是老二,嫁给了阴阳先生王阳冥。几年以后,也到医院做了结扎手术。王阳冥拖着一辆两轮板车把她拉回来,“初月躺在板车上,大花被从头捂到脚,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但很快她就恢复了精气神,穿戴阔气,一身金器,“脸上做过修饰,文了眉毛,绣了眼线,假发也像真的一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城乡结合部的时髦气息”。越年龄大越要打扮,“把自己弄得花里胡哨像个野鸡”。可惜王阳冥命短,得了癌症时间不长就去世了。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当然痛苦不已,“好长一段时间的辗转难眠,夜晚哭哭睡睡,睡睡哭哭”。可是刚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谁也没有想到初月还会再嫁”。2016年初,两个儿媳正好赶上二胎政策,已经都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可谁也阻挡不住初月再嫁的决心。她先是和一驴友退休干部相好,但“退休干部这方面比较节制,推崇养生做法,晚上就只做一次,不管她是不是还在兴致中,白天正襟危坐决不调情,私底下也不说淫话”,更可恶的是他儿子说她骗他们的财产不同意结婚,她觉得受了最大的侮辱,不干了,又很快相中了一个和她年纪不相上下的四川男人冯明德。结婚后,这四川男人很能干,不仅养王八、小龙虾和蛙,而且餐馆开得越来越大,阎鹰加盟入股兼当厨师,初云也抹桌子洗碗兼掌瓢。他日夜感谢“初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给了他“一次新的生命”。初冰是老三,1986年嫁给在镇上开照相馆的一条腿安假肢的退伍军人戴新月。小录像厅里看毛片多了,初冰做爱的天赋极高,“很会制造情趣”,“少数招式无师自通”,“更多的姿势”“她活学活用,让独腿丈夫倍感欢愉”。“她的丈夫喜欢双手枕头,看着她在他身上胡来”。新世纪开端后婚纱摄影火爆,即将结婚的新人来他们这儿照婚纱照的特多,因为“她还悄悄给准新娘传授房中术,教她们怎么让自己的男人身心舒畅”。戴新月因“处女癖”惹怒了镇上的黑社会,当然也惹怒了初冰。她一气之下去了南方发展,在广州老鼠街租上门市卖包包和旅行箱。儿子二十出头成了老家镇上的“戴爷”,谁还敢再“血洗婚纱楼”?正处“四十岁前挺后突分外妖娆”的初月,不想再走母亲的老路了,怕“擅自取环涉及政策法规问题”,“找了一家私人小诊所,环取岀一半,另一半断在里面,大出血后转向大医院”,“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吃尽了苦头,切掉子宫侥幸保住了命”。从此“她与她的子宫天各一方”,成了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空空荡荡的。她都“觉得自己不是女人了,也不是男人,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怪物”,只好无奈地回到老家镇上,与丈夫戴新月过着寡情平淡的日子。初雪是老四,2003年,三十三岁的她在上海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但留校的第三个月,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对方是一位四十出头有家室的文化学者夏先生。由于“非典”的原因,七个月后才又见面,说起孩子的事,他不希望她“被这些小事绊住”。她对他的这唯一面对面的一次仓促交谈表示充分理解,“她承认是自己的责任,子宫长在她身上,而不是男人那儿,她自己应该保护好子宫的安全,没有道理让他来承担子宫的责任,因为他的本意是令她快乐或彼此愉悦,错误在于她是子宫的携带者,却没将其保护好。”她独自去医院拿掉了孩子,带着空空荡荡的身体飘进校园,悲中叹息,随即修正了自己的生活观:“如果爱和痛不能割离,她情愿不爱,因为痛比爱更深刻更漫长。”一年之后,没有婚礼,甚至连婚戒都没戴热就摘下来,她随便嫁了一个人,做了一件只有少女才会做的蠢事,幻想嫁个人会改变局面,结果弄得更糟。她很快就离了,将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三十八岁那年和一个小两岁的财经主笔结了婚,感情稳定,“但她一直没有怀孕。她暗自将这视为报应。”四十二岁了仍然没有生育,面对亲戚朋友推荐的不孕不育名医、草药偏方和观音庙,“她和财经丈夫一概谢过,他们决定做丁克夫妻”。但他们的婚姻却因为她不能生育出现了裂痕,财经丈夫让她蒙在鼓里,撒谎欺骗,“小花在母花肚子里开了四个月了”,才和她摊牌。她以其女人的智慧精心策划了一场阴谋,虽未真正实施,可已经拖垮了财经丈夫和那朵母花的心智。最后以财经丈夫与她和好如初而告终。初玉是老五,在北京当医生,讨厌生育。“她早就态度明确,自己不会生育,她没有任何生理问题,就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保姆似的琐碎事情上面”。第一次恋爱就因为男方要生孩子而失败。她曾经和一位金融师鬼迷心窍误入了爱情。但金融师认为她没有女人味,缺乏母性。“两人运用图书馆的知识展开了一场尖锐刻薄的唇枪舌剑”后,分道扬镳。谁知道她会在漫漫人海中遇见老家里出来的“海龟医生”朱皓,并且一见钟情。她带着他回老家处理初秀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村里传言“一对仇家结成亲家”。她一直“蒙在鼓里”,他却留下来把父母被毒蘑菇害死之事了解了个水落石出。老家农场分别之后那场爱情无声终结。一日她洗澡忘记解奶奶给她的玉扣而打碎。与此同时,他也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车里五人全亡而他独幸免。车祸一周后,他出现在她面前,并拿出一本日记本说:“过去的一年他活在日记里。”但他想通了,“她是无辜的,前辈的冤仇,我要用爱来化解”。不久,厌恶生育的初医生怀孕了。“她脑子里满是育龄妇女、产妇、哺乳、坐月子,她看见正在形成自己鄙视的雌性动物。”
第四代女人初秀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未婚先孕,成为初家上下共同的焦虑。从四面八方归来的初家女儿共聚故土,经过漫长而激烈的讨论,终是未果。最后以自己独立做引产而告终。她告诉初玉说:“初医生你放心,我根本不会隐瞒什么,胆战心惊地等着别人对我挑肥拣瘦,十六岁谈了恋爱,做了一次引产,这就是我,只要我坦然面对,自己不看轻自己,别人怎么样无所谓。”仿佛又一个初玉,而初玉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自己打败了。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身体永远与历史和现实有着不可言说的秘密关系,正如苏珊·桑塔格那本著名的书之书名所言,《疾病的隐喻》。盛可以这部小说让我震惊的地方,就在于她发现了“疾病的隐喻”里暗藏着复杂的意识形态,有着超越病理学的文学阐释和广义的精神书写。她一直以来,以不同于其他70后女作家沉溺于“小叙事”“私写作”和“日常生活”的琐碎,而是致力于对女性婚姻、爱情、家庭和欲望中“性”之“道德”的深挖细研,以敏锐的艺术触觉和鲜明的女性意识,书写着现实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人之脆弱、阴暗、自私、虚伪的本性与弱点,在更为隐秘的层面上凸显女性在物欲时代极为艰难的生存景象。《息壤》则更为自觉地把女人的身体放在“历史意识”和“现实感”中进行考古式的发掘和详细叙写,从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日常角度,对女人的身体进行深度解读,力求对当代人以及后世对“人之身”有清醒的认知和重要的精神启迪。未来的人工智能、大数据、互联网,可能会让我们与身体的距离越来越远。人类一旦与身体、感官、精神和真实环境越来越疏离,很可能就会感觉孤单、迷失方向。因为人已失去了其生命最本真、最真实的形态。身体注定是一种与历史、民族、此时、现实、俗世、经验有关的尘俗性质,当然需要物质与精神的超越。但是,任何物质与精神的超越,都不能和身体自身无关,不能因超越而无视真实的身体感觉和诚实的生命存在。身体只有穿越身体而不能单方面地以“告别”和“离开”的方式绕过身体。这种绕过身体的物质化与精神化的硬性超越与感觉强奸,都是虚妄而不人道、反人性的超越。人一旦与身体失去联系,日子就肯定无法过得开心。只要人在自己的身体里感觉不自在,人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自在,这个世界也就肯定不自在。所以,我们必须学会寻找和捍卫人之生命最本真、最自在的形态。
三
《息壤》震惊于我的,还在于它对多重视角、多种角度叙写手法的娴熟运用。在这个类似过去的家族小说的写作中,盛可以不再是按时间顺序与历史发展的框架中对一代人一代人展开叙写,而是把整部长篇小说放在初云上北京找初玉要“复通输卵管”和十六岁少女初秀未婚先孕五个姑姑从各地回到故土商量怎么办这两个现在时的框架中,通过多种角度和多重人物视角,展开书写这个大家族的复杂生活故事与人性细节,展开对四代人八个女性生活史、生命史与身体史扎实而缜密、真实而灵动的宏大书写。
喜欢一部小说,既要从精神层面进行整体宏观阅读,也要从小说的物质属性层面进行物理性的拆解阅读。仿佛在吃一颗美味的坚果,先从外观细微品鉴,然后砸碎、抠挖、揉烂,放在嘴里咀嚼,最后反刍回味,这样才能充分体验自然果实给人无尽的物质与精神享受。潜入《息壤》的文本内部,打开它的故事胸腔,你会发现它如活泼杂乱的现实世界一样充满众声喧哗。不仅有许多令人惊异的小说中各种人物自身的杂语、观点和道理,抒发着他们各自对生活的感悟、牢骚、唠叨和颇有哲理的思考之言,而且有着无数人的目光与视野,关注着初家大院里的流言蜚语,关注着自身的利益、欲望、精神与生理反应,关注着世事的发展与变迁,有准备的,无预测的,仓促的,缓慢的,迅捷的,变幻的,温水煮青蛙无感应的,急刹车都招架不住的车祸式的,一股脑儿地从时间的四面八方涌来,汇聚为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本质图景与生存真相。第1节先用初家大女儿初云的视角、母亲吴爱香的视角和众人的视角,透露出初家过去与现在、来路与去向。第2节直接扑向现实生活,到了北京后大女儿初云与小女儿初玉视角的交汇、混用,又透露出了初家几个女人被上环、结扎的身体秘密故事。第3节,初安运的死、戚方慈的死,都是戚家的大事。女儿女婿,还有弱智的初来宝和同样是弱智的赖美丽都要登场。戚方慈的视角,王阳冥的视角,吴爱香的视角,初月、初冰的视角,初来宝的视角,赖美丽的视角,当然还有村里众人偷窥的视角,时而交叉,时而混合,共同演绎着初家三代人的故事。第4节重点是吴爱香的视角在讲她的身体秘密。第5节重点是初云的视角在讲她与母亲、婆婆和阎真清的生活史与生命故事。第6节重点是初冰的视角,讲她与戴新月在新月影楼的生活俗事。第7节,初来宝尽管是弱智儿,但作为初家唯一男根,也要粉墨登场,演绎他和赖美丽的低级庸俗。初雪第3节中露了一下面,也该初露锋芒了,她与弟弟、弟媳自然形成了对立。第8节继续初云与初月在北京的现在时故事。第9节当然要重点通过初云、阎真清的视角来讲他们的身体故事了。第10节第四代女人初秀也要以自己的视角讲自己的故事。第11节初雪要正式讲她三十三岁以后的复杂婚姻故事。第12节,老家初秀十六岁未婚先孕的大事,村里众人都看不下去了,初家五个姑娘只好从外地赶回家,共商大计,当然是她们五个的视角混用,但同时也不忘以初玉的视角讲她与几个男人的故事。第13节见缝插针,以初雪的视角讲她与财经丈夫、婚外情、婚外女人智斗的故事。第14节补叙初冰眼中南方大出血、切掉子宫,侥幸保命的身体苦楚与精神破败。第15节补叙王阳冥死后,初月两次找男人,幸福再婚的欲望隐秘。第16节不能不管老大初云了,以她的视角讲她在城市当保姆的风光与阎真清以“碰瓷”诈钱的窘境,还有他们互不信任与看好的情欲秘密。第17节,关于初秀事件的全家大讨论也该结束了,初玉以自己的视角讲了她与朱皓“前辈冤仇,用爱化解”的生活冒险传奇,也是对初秀人物性格与生命风貌形成一个历史性的基因支撑,形成对初秀这个最小字辈女人生命故事的丰富与提升。第18节,初家的大戏该谢幕了,交代小说中的初家老村名为“槐花堤”,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和盛可以写这部小说的所在地“湖南,槐花堤村”一样,强化了真实性,又回到吴爱香病逝葬礼的场景,以众人的视角一一交代了初家五个女儿各自的现况与结局。大幕拉上了,影片结束的片尾字幕缓缓飘上来,初月与初云的对话还余音未了:初玉也生了,是个女儿,到她们那一代子宫应该不再有什么负担了,那也说不准。
叙事比故事更重要,但叙事找对视角比叙事更重要。视角也称焦聚、观察点、视点,也就是作者讲故事时的感知方式和视觉角度。关于叙事视角,弗里德曼归纳为八种类型,即编辑性全知、中性的全知、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多重选择性的全知、选择性的全知、摄像方式、戏剧方式。皮克林则认为有四种,即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角、第三人称限制叙事、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和戏剧、客观叙事视角。热奈特说分零聚焦或无聚焦、内聚焦(包括固定式内聚焦、转换式内聚焦、多重式内聚焦)、外聚焦三种叙事视角。北大教授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综合众多国外专家研究结果之优劣,把叙事视角分为四种,即零视角(无限制型视角)、内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第三人称外视角。这些叙述人称、叙事眼光、叙事声音、观察角度、视野或聚焦的理论研究,大大丰富了现代小说的叙事魅力,特别是限制性视角和多视角的运用,使小说出现一种可以通过变更叙述者限制性视角来多角度、多层次呈现故事与生活的叙事方法,更准确、生动地呈现出了小说中各种人物的可靠性和真实性,同时也让读者参与了叙述者可信度的甄别和作品意义的解读。《息壤》为何给人的感觉不像过去的家族小说笨重、生硬和漫长,就在于盛可以对限制性多种叙述视角的娴熟混合运用。她将多种视角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多层叙事、多个叙述者嵌套在一起,从而表明时间,将事实变成历史,历史又变成传奇,传奇变成故事,最后这些都融合于现在时状态的“现实主义”的本质叙事形态。
《息壤》从头到尾的所有人物对话都不用冒号和引号,而用不同字形显示出来,并且不用逗号,只有人物说话呼吸间的自然停动,加之湖南益阳一些地方性特色明显方言的穿插使用,都有力、准确、活泼、生动地强化了小说的可信度和生活的真实性。
再者,不能不说《息壤》语言比喻句的大量使用。盛可以迷恋比喻句,喜欢在小说中大量使用。她说:“我是一个酷爱使用比喻的人。我一直认为小说中没有比喻,像男人没有屁股一样无趣,像街道没有咖啡馆一样无聊。”《息壤》中有无数个贴心贴肺的比喻句,或者连串的比喻,移情、通感式的妙喻,突破了传统语言规范和当代主流语言模式,超越了日常语言方式和流行语言潮流,大大增加了读者阅读小说的美感与诧异感。比如第9节写初云在城市当保姆,唯一一次在村里和阎真清过夜生活时,作家写道:“那晩两个人最终并排躺在床上,中间一道一尺来宽的楚河汉界,他没有出动卒子,她也没出兵,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挪动棋步,明明炮可以隔山打牛却按住不动,车可以长驱直入偏偏停滞不前,让蹩脚马跳来跳去。他也许嫌她身上脏了,她也许因为觉得他嫌她身上脏了。这盘棋在黑暗中一直下到深夜,双方均未折损一兵一将,胜负难定,直到一方发出轻微的鼾声,另一方也做出和棋的举动。”象征与隐喻的张力,在语言的字里行间绽开、剥蚀、扩张,“隐微写作”呈现出了“春秋笔法”的无法言语的意义。这种触及生命的最微观也是最敏感的文学魅力,让你体悟到了无意义也是最深远的意义的美妙之感。
总之,《息壤》已经充分显示出了70后女作家盛可以在小说题材、剖析人性、关注女性命运和个性化叙事语言等方面的风格特征。这些个性化小说识别度,越来越凸显盛可以小说独特的审美意蕴和艺术魅力。
2018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