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四的写作:新神话的制造者抑或 名字的朱砂痣

赵四的写作:新神话的制造者抑或 名字的朱砂痣

夏可君

伟大而严峻的诗歌写作一直有它浩瀚又深渊般的神话历史背景,诸神的目光从未暗淡,只是变得更加挑剔了。诗神需要获得新的腹语术,进入女母神的腹部,重新出生,这就需要有诗人重新仰望星辰,揣度星座的图像学,编织记忆的光束,进入巨数的法则,在漩涡中翻转心象,打通天地鬼神,如同诗人赵四所写到的《筑模》,这也是她个人的诗歌模态:

从微小字母到飞驰的星

从莲花的内部到蒙恩的湿漉漉甜腥;

水面的地砖映着越界的绿世界

照见不可见事物的青眉目

从世界的两面,我们目睹

一个个清晨那敞开的心在天边

正打开闭合蚌贝里红霞满天的卓绝超凡

我们已经很难在中国当代诗人中读到如此意象繁复、跨越时空、想象奇诡又色彩斑斓的作品了。赵四的写作打开了世界的两面,从对切身现实的组织构筑到神话意象的瞬间叠加,语词本身具有的“神力”被唤醒了。

赵四在她的《“寻找一种个人声音诗学的可能性及其他”札记》的一则中写道:“因为对中国现代诗歌走过的道路和方向有所怀疑,有时我不得不动用最强大的诗歌资源——神话。唯神话,是诗性思维的典型。诗的根在神话中,在人类心理深层里,在灵魂惊魂照面骇物的词的油然而出中。此外的资源,无非枝叶。”因此我们在赵四的诗歌中不时看到她对西方乃至世界各地神话传说的改写、变形,她谱出了自己诗歌图谱的独特变形记。神话是一个原发的象征空间,进入神话的空间,乃是进入原初经验的地带,那里有着伟大行动的原初经验,而诗人是伟大的变形者,对原初场景或者生命原型的再次命名与变形,承载着诗歌的伟大谱系。而且赵四还使原初神话场景进入到当代的日常生活,使诗歌又具有了超现实的感受与时空翻转的错觉,这是现代性的辩证综合,如同本雅明所言的“辩证图像”,让古代与当下的经验突然结合与爆炸式聚合,产生奇妙的精神变形。如在她的诗歌杰作《潘多拉,潘多拉》中,古希腊医药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穿越或再生在现代场景中,仍行医治之职的他在赵四的笔下看着似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的现代混乱世界和人之灵魂丧失,他以戏剧独白行悲愤、控诉、怜悯,在绝望之后仍然持守,且指明道路“选择希望仍是希望的开始”。

形象的错叠也让我们感受到甚至日常生活也有其神话来源及其神秘性。从远古神话到日常生活的神秘经验,这也是赵四对另一个独特地带的发现。在另一则《札记》中,她继续写道:“我常处在醒与梦的边缘地带,许多句子就是在这种状态下自己来到的。”这是另一个位置,一个梦幻与清醒交织的地带,一个深藏无意识记忆的地带,在这里,一个诗人会意外地触碰到诗意隐含在语词之中的密码开关,诗人召唤我们去唤醒自己记忆的渊薮,因为那些词“被灵魂的激烈深渊包裹着,只有找到能量之源的诗人能让它冲出深渊,焕发为诗”。进入这个深渊而形成的视像就天然地带有神秘感,神秘是在高水平上才可能发生的,营造你梦境的那个造梦大师比起清醒时的你是不知要伟大多少倍的巨匠,挫败之余,你仍然要牢记梦的鞋带,才能有跟脚之鞋带你踏实踏步于诗的大道。赵四正是于此处发力,她的诗歌“要造的是带着神秘感的,带着在时光中的恍惚感的事物和在其中体现的自我认识”。时光中的恍惚感,才是诗意神秘的来源。

除了“神话”式的“神秘”,赵四还试图重建诗歌“神圣”的神秘。就像她对她翻译过或反思过的诗人,有过这样的判断:“阿多尼斯是个第一性的诗人,直接视自己为替神发言之人。”而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则颇有当代强力诗人的意味,他“将自己的发语位置设定在定型神之前的,主要是基督形象之前的‘野蛮状态’中拟成型的神的位置上……”比较而言,赵四指出:中国大多数当代诗人的发语位置都是“人的”,甚至“太人的”了。赵四自己显然是要超越此种状况,她因而走向了神圣的经验:对消失之物的追怀与对诗意的铭记,就是试图使之进入神圣的殿堂,使之成为圣骨,并以天使的形象“组织众声”,形成自己的变形记。

几乎没有一个中国诗人,以如此神话与神圣的双重浩瀚想象力,来解除生命的咒语。诗歌,一直就是用来解除那笼罩生命感受的诅咒,消解我们的愤怒与悲伤的,这也是赵四重组神话原始图像,使之成为概念化的语词,捕获从梦到梦的无意识流转要实现的意图。如《进化》中奥丁的两只渡鸦“思想”和“记忆”,在关于狼的“历史啸叫火烤”之梦中,熵衰成了“文史哲”。将之收入《消失,记忆》集中《流转的秘密》小辑,充分表明了诗人对此的自知之明。通过不断地改写原始图像,赵四以一支幻化之笔,围绕基本形式不断变形,浓缩历史的诗意事件,创建出诗人自己的心灵史,创建诗人的伟大志业,让智慧的雅典娜以诗意的新神话而重生。(《诗人雅典娜》)

这是赵四自己建造的《记忆的果园》,想象之液于其中强劲不息地汩汩溢流:

我中已有了一位上帝。

……………………

在众妙之门的潭底鼓面上,一通古老

鼓声的常青藤缠绕我的足底,不朽的抒情性

仍在沿我生长,梦的大树咚咚作响

我的枝叶震颤,定音鼓的一阙回声中

闪出“昆虫-浆”女士,带着玛瑙贝

苯分子环项链,立于一团苦难的烈焰中心

不远处她的猎手男人大发雷霆

参宿四的太阳风越刮越烈

昆虫、鞘翅、贝壳的浆流波波逸散

这是女性独有的生命想象,这是从神圣之母体所释放的想象液体。这甚至是叠加了南美博尔赫斯变异想象的女性世界,但最终都被一个个体的名字所标记。

而诗从来都是命名因而也是名字的艺术,赵四是一个笔名,包含数字的别名,还是一个美名,一个玫瑰之名。在神话谱系的回溯中,在异域幻象的投射中,她可能也是某个“参宿四”(betelgeuse)——玛雅文明考古中一位实名“昆虫-浆”(beetle juice)的贵族妇女,其名英语读音与“参宿四”神似。赵四曾告诉我,正是这两个词英语读音的有趣相似引发了《记忆的果园》中此一诗节的后半段。这也让我们再次看到诗人赵四身上所具有的如同初人造神话般的植根于语言源头的原创力,而且她有能力在不仅仅一种语言中获得灵感密码,当代诗歌已经处于语言翻译的杂交之中,处于生命的混杂想象重构中,其实从艾略特与乔伊斯以来,伟大的文学写作已经进入此混杂的重写之中。“四”还是中国古代的四方空间,是四种元素的转化变形,或者就是一种回声铸就的四壁空场。如同《记忆的果园》中写到的那种苦难的烈焰中心,诗歌如同那条自身缠绕的蛇,以头咬着自己的尾巴,深具自足性。赵四试图让诗具有语词本身的绝对自足,如同《圣经》所言的上帝是开始与结束的掌管者,这自足之蛇还有着玛瑙色的梦幻感,其羽鳞对应着表盘上的格子,折射中的光谱书写着上帝的圣言,文字幻化为绿色巨蛇,玫瑰林是马队之花,幻化的目光让赵四的名字熠熠发光。

还是在《潘多拉,潘多拉》这首诗中,赵四于其前半部分重构了自己的诗意出生:

我有四个胃,且从公鸡那里借来了

足够多的粗砂砾,因而,得以消化

今日世界?你们只欠我一只公鸡,

为何却给我似曾相识的一切馈赠,

遍布大地覆盖海洋,乌鸦,乌鸦,

替我飞翔,替我察看!世界永在布满

自己的红漩涡,我永在,末世预言的

黑焦炭?拯救在历史中一退再退,

亮蛾,亮蛾,离散的火焰灰和碎金粉,

你往何处去?我的富饶大河的众疾病,

我的节日姑娘的瘦人影,我清醒,我

如此清醒。既然如此,那么,那么,

我应该还有点什么,朱砂痣般点在我的

心底,为何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点

希望藏在了哪里?我到在车厢里,看到

人类的癫狂部分被复制,在屏幕上歌舞

闪烁,那些泥土们醒来,生活仍残忍地

压在他们胸口生命价值几何?你们一味

容忍一文不值的谎言,历尽生命的全程。

欲望为表演灌水,表演却非为艺术涂油。

唯有“四个胃”——这比早期工业时代美国诗人想象的巨大的胃更为巨大——需要四个胃,才能够消化世界巨大的爱与恨、孤独与受难,那么,希望在哪里?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希望与绝望也同时被播散在世界上,这也是诗中语句一直在重复的缘故,重复的发问,也是在面对希望与绝望的混淆。这就需要神话星座的指路明灯予以引导,只要“参宿四”尚未坍塌,只要C射线还在混沌的星门附近闪闪发光,即便时光都将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如同落入雨中的泪水,诗人仍愿意相信,面对历史的倒退,任它是单纯的存在还是无物留存,或许诗意的想象仍可以是拯救之道?

面对个体不断被吞噬的命运,诗性写作,在现代性意义上不过是个体诗意生命的不断出生,一次次的重新出生,这是出生的生命政治学,是诗意想象的力量。既然世界已经陷入了巨大的红漩涡,那只能把希望的朱砂痣点在心底,这是诗人作为个体最为隐秘的书写。朱砂痣,这中国艺术最为美丽的艺术色泽,被赵四转化为当代诗歌的自我标记,成为语词最美的颤音,这才是希望的记号。

由此,赵四重构了自己的“前世”,也拓展了自我生命想象的空间,使之更为“久远”,更为幽秘。这是名字的播撒与逸散,这是美名的诗意渗透。

依靠语词的准确推动力,吃准声音与语义相契的内在本能,但又套叠不同文化的想象力,这种混杂的想象力,它接纳神性的迷狂,但又有着深度的理性反思,这是自荷尔德林以来,诗人所试图艰难结合的“神圣的迷狂”与“清晰的表达”。赵四如何结合呢?深谙中国古典韵文重叠之美的赵四回归古雅汉语的韵律与克制,她知道重复的语词有着汉语自身撞击的韵律以及内在召唤的魔力,而现代汉语面对汉语自身的折断,也必须重新恢复古典一波三折的书写韵律。既要有语句的折断与折返,又要增补中国文化所缺乏的神话想象,赵四所为乃是重新遣词造句,乃是实现汉语句法的重新生成。

一方面,诗人有着女性特有的温柔法则:“……乳香里的眼泪还/在几回伤往事,秋月里的青铜依旧依山枕/寒流。逆向思考下坠,诋毁下坠赞美下坠。”这里的诗句也只有钟爱古典诗词的女诗人才可能写得出来,她保留了宋词的柔婉深情,从乳香到泪水,从青铜到寒流,这是诗人所钟爱的如铁的疼痛与寒冷,这是回响在《寒意里,你触到的一切都是铁》里的铁寒,那是时间与心意凝结的生命质感,就如同宋代绘画在千年之前,在千年之后,所带给观者的那种深沉:“寒冰闪烁啊,寒意中/你触到的一切都如铁疼痛,如铁/实在。”

另一方面,如此艰难的结合,尤为体现在《弓》这首诗歌的形式语句与内容形象上,让我们拉满诗人《弓》中那张充满了形式与内容张力的“弓”:

门里门外那尊雕像,曲身弓背,躬躯似弓

神秘的弧度被捉住,所有顶住存在之虚无

的拱弯,所有生动曲折的思绪,每个人的

黄金时代都是前朝往事,旧的不去,新的

复古不来。纯朴住在花样年华里,智慧用

细腰乍背的讲道譬喻,鼓起劲儿来,鼓起

天籁之光碰撞后的隆肿,乳香里的眼泪还

在几回伤往事,秋月里的青铜依旧依山枕

寒流。逆向思考下坠,诋毁下坠赞美下坠

即使风隔雨阻,即使怀疑已腐蚀深红葡萄

酒色的大海,也要如期赴约,振铎前往。

——是的,诗歌,所有诗歌写作,不过是去捕捉此“神秘的弧度”。这是诗意想象的原型,也是语句本身的形式。赵四所捕捉的这“弧度”,幻美如虹,媚雅如狐,笑如酒窝,病如蛾眉,当然,最终还要,坚毅如弓,赵四重塑了诗歌的意志力,这弧度的谱系学。不仅仅是形式美感相似性的扩展,还有面对现代性虚无感的生动曲折的思绪,从躯体形式的弓背,到整个身躯弯成弓形,再到神秘弧度的转化,直到顶住虚无的那道拱弯,再到观看者曲折的思绪,从曲到曲,既是想象形式的变化,也是语词韵律的转折。

而这不仅仅是形式上,也是情怀愁绪上的,尤其是该诗结尾的“金句”:

而此前,金绝望,银苦行,道别必不可少。

请问谁能够如此组词:金之绝望,银之苦行?只有对物哀之至极,只有对语词敏感至极的诗人如赵四者,才可能如此。《弓》之诗,无论从形式内容上,还是汉语本身的内在推动上,以及内在韵律的触发上,都是一首了不起的诗!

赵四的诗歌写作不缺乏雄强与雄辩:熟悉历史典故史事增加了语象的饱和度,而细节的柔美又让人辗转徘徊。阅读赵四的诗歌,我总是惊讶于她诗歌想象力发生的位置,这是一个有着国际旅行的广泛游历与想象游离双重经验的诗人,带着深入世界神话与人类总体历史的开阔视野,又皱褶着中国女性特有的对于中国古典传统的细腻情感。

我感到了另一种的浪漫主义,一种后现代与混杂现代性的浪漫主义,因为她深谙流转的秘密与跳跃的赋格。神话原型的梦幻重叠,象征场景的巨大跳跃,超现实视像的自动叠印,从深渊中获得灵视,从死亡中重获不朽形体的幻影,从寒意中获得坚定,以树影微暗来抵御衰老,为芳香布道让其灵性后裔进入顿悟的体内。

赵四的语词与句法,如此庞杂多变,但又格律严整,语词推动的想象有着诗意内在的准确逻辑。这是一种真正的混声写作、多音部写作。她强大的想象力让消失之物以未来记忆的方式得以重现,从消亡中长出爱,从杯弓蛇影中雕出圣迹,从一切消失之物中寻求永恒的记忆。她的诗歌写作由此深入到了一个让灵魂发出神圣之音的位置。

诗人简介:

赵四,诗人、译者、诗学学者、编辑。文学博士(社科院)、博士后。在海内外出版有十余种著述,包括诗集《白乌鸦》《消失,记忆:2009—2014新诗选》,小品文集《拣沙者》,译诗集萨拉蒙大型诗选两种《蓝光枕之塔》《太阳沸腾的众口》,《埃德蒙·雅贝斯:诗全集》(合译,将出)等。另发表有诸多学术论文、原创诗、文、译诗、译文。有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西、法、德、俄、波、荷等15种语言并发表。应邀参加在世界多地举办的多种国际诗歌节、文学节。获波兰玛利亚·科诺普尼茨卡奖,美国“手推车诗歌奖”(第42届)提名等,是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2017—2018年度访问艺术家。目前在《诗刊》供职,同时任《当代国际诗坛》副主编、编委,2017年加入欧洲荷马诗歌&文艺奖章评委会,任副主席。

(夏可君: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