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活现实的审美式乡村书写——读葛水平长篇新作《活水》
——读葛水平长篇新作《活水》
马明高
一
“当山神凹大面积土地种植了旱地西红柿时,申小屠明白了,拥有土地的人才能理解生活的美好。”(《人民文学》2018年第9期,142页,下同)
放下葛水平新写的长篇小说《活水》,我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在为山神凹村的第三代人,大约是80后的申小屠感动的同时,也在为同代的申小满惋惜。两个年轻而美丽的80后女孩,都是这个时代与社会“现实主义”的产物。我为申小满的年轻、美丽和聪慧却误入歧途与衰败惋惜并遗憾,但申小满却觉得不以为然,说我是“替古人担忧”,说申小屠就是“傻×”一个。多元化的社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这就是现实,这就是“现实主义”。
人心的混乱比失去土地、失去村庄、失去河山更可怕。“山河破碎”可以“重新收拾”,可以“振兴乡村战略”,但人失去“正常的心”,成为“异化的心”“混乱的心”,却是更可怕的,是最难以“重新收拾”和难以“振兴”的。这就是这个时代与社会坚硬的现实。这也是“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书写是不能看到新的现实方向与端倪而不顾不屑的。葛水平无疑是“清醒的现实主义”,她“不假道学,不假斯文,不假装蒜”(葛水平语,见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走过时间》),她写申小屠“回返守望”是那样的水到渠成和顺其自然。因为在这个不算短的“尾声”里,她对“山神凹最后一个人物”申小屠的“出场”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是认真而诚恳的。小说中那个被一生宠爱送到海外“天堂”生活的儿子范小晨不顾,却被申小屠无私帮助的“空巢老人”连喜凤说:“她心地善良,帮助人没有度,一个山里女娃,那么多走出山的人都学坏了,她没有,我就担心有一天她会被人欺负。”(137页)小说中那个喜欢申小屠,并在小说最后与申小屠举行婚礼的医生张宏明“爱小屠”,“正是喜欢小屠从里到外的那种平实,与奢华欲望无关,与贫穷也无关。小屠身上有一种颜色,是其他女人身上没有的,虽然城市的喧嚣模糊了她,让她淹没在人群中,但看见她,张宏明就觉得属于黑白电影的时代,而且今天仍然停留在那个时代。”(140页)这可能吗?但在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家眼中是可能的。因为现实主义书写不能没有人类的理想,不能没有作家们的思想与价值观。不管他们怎么说,众人怎么看,申小屠是这样认为的,“咱山神凹出来的人得有一副好心肠,得让世人看得起。”(134页)多么美妙的一个人呀!这就是现实主义的书写力量。
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却是坚硬的。“风来吧,雨来吧,除了时间、风、雨,没有人能收拾凹里的一切”,“冬天的山神凹因为丧葬喧闹了几日,之后,山神凹人就琢磨着离开山神凹了”(133页)。美妙的人儿,死的死,没有死的,也都纷纷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到外面的世界里“混江湖”和“刮野鬼”去了。我的眼睛里满是苍凉。我的心里还是放不下那几个可爱而美妙的人儿!那个为了爱情奔命不惜的锔缸的申寒露,那个善良而苦命又不断挣扎的李夏花,那个一生都在找“放在心尖尖疼”的人的放羊老汉韩谷雨,那个用尽力量寻找爱情却与心爱的张老师仅一夜之情而“出事”的拉二胡的申丙校,还有申秀芝、申国祥和宋拴好等等。
《活水》以充满诗意和饱满深情的笔调书写了中国农村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四十多年的历史变化,有奇绝大气,有灵动朴野,有山里人的大悲大喜,有山里人的敢爱敢当,还有乡村里久远的美好时光与回忆,以及那些美好的事物与匠艺,诸如锔瓷、拉二胡、杀猪、做豆腐、打铁、擀毡和熟羊皮,没有戏剧化的冲突,却有着细腻的诗性抒情,没有刚硬的时代符号,却充满了对传统与民间的深切怀念,处处隐含着一种充满审美眼光的挽歌情怀。
我把她的这种新的乡村书写,称之为审美式的乡村书写。当然是有别于“五四”新文学以来四种乡村书写的第五种书写。从过去百年乡土文学的书写历程来看,大致有四种书写模式:一是启蒙批判式书写,典型的就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蒋光慈、萧军等的小说,直至80年代的高晓声、何士光,批判暗黑的时代与落后的社会制度,反省国民的劣根性;二是浪漫理想式书写,从废名、沈从文到孙犁、汪曾祺,还有迟子建,以城市和现代意识观照乡村生活,充满健康人性、田园风光与士大夫情怀的浪漫与忧伤;三是政治图解式书写,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赵树理到新中国成立的“山药蛋”派文学,以及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等等,虽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但迫于战争与时局所需,难免有宣传与图解政策之历史局限;四是现代性观照下的现实或文化式书写,从新世纪前后开启,一直绵延至今,以贾平凹为代表的日常生活经验现实主义书写,以吕新为代表的现代主义书写,还有以蒋子龙、李佩甫、关仁山为代表的文化冲突式书写。这些乡村文学总与城市化、工业化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其形象大都是随着国家、民族意识的自觉、炽热而逐步清晰的,有着浓郁的物质与精神世界的体察,以及对人性的勘探。
而《活水》充满了对上述四种乡村书写模式的敬意与吸纳,但又增添了审美式的自然灵动、人间清欢、乡村情怀与现实召唤。从小在乡野中泡大的人生经历,让葛水平有了与现时代很多作家不一般的情怀与洞见。正如她所说:“我出生在乡村,乡村让我的精神饱满,让我有无法述说的喜悦,那些人事感动着我,时间长了,我想写出来。”“我无法摆脱对一些事情乡下人的好奇”,“保持着乡下人的判断”,“乡下连着我的脐带,供我养分”,“对事物最朴素的感情和判断帮助了我”。这些最自然、最直接的感情与经验,使她的这部长篇小说没有过多的“思想”“主义”与“文化”,而是充满了生活质感、细节力量、包容大度与对时代足音的真诚谛听。但不改的初心依然是:“我用我有限的文字记下爱我并关心我的人和事,记下我曾有过的呼吸。在山川河流村庄,岩石和乱丛棵子中间我停下来面朝尘世,双手合十:天在上,地在下,人生百年。时间中我祝福所有平安!”(均见《走过时间》一书)
二
感动我们的,还是那些随着时光渐行渐远的乡村生产劳作、生活琐碎和信仰情感,以及人们的有情有义、敢爱敢当和大悲大喜。整个小说分上、下两部分,虽然书写的是山神凹村四十多年三代人的人生经历,但贯穿全书的却是申寒露与李夏花,韩谷雨与申秀芝、韩巧玲,申丙校与张老师三对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农民的爱情故事。一个锔缸匠,一个放羊汉,一个做二胡、拉二胡的,三个乡下人“不世俗”的对真爱漫长而曲折的追求,见证了四十多年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艰难历程,见证了久远乡村文明在大变革时代的衰败与崩溃,当然也无比痛心地呼唤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回返守望”与“开启希望”。
申寒露是申广建家老二。老大叫申白露,是申小屠的父亲。我喜欢作家对这弟兄俩的外貌描写:“弟兄俩如模子脱出来似的,都是那种瓦刀脸、枣肠嘴、内双眼、皮肤酱紫,走路稍有驼背,说话语调拉音很长。”(35页)典型的山里人。但弟兄俩性格不一样,老二是典型的山里能人,一位不种地靠锔缸糊口的手艺人,身处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之初,山外走多了,长了见识,对爱情有了不同于山里人的看法,就是喜欢上了本村大自己十岁的“眉清目秀的妖娆”女人李夏花。李夏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有一个十五岁的弱智儿,丈夫常年在外乞讨,一年才回来一次,就靠她和年老的公公婆婆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被生活所逼,她才和村里的两个男人好上。一个就是申寒露,另一个是山神凹小学的教师郭放歌。申寒露是真爱这个李夏花,“我养活你母子,从今黑起,你把裤腰带系好了。”(39页)他要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他要这个女人把积了多年的抱怨、失意、愁苦、愤懑从肩上卸下来,随意放在窑内的脚地上。他要和那个走外的男人摊牌,叫他放弃这个闲置的女人并且离婚。”(49页)但是,李夏花也是典型的一个山里心强命不强的好女人。她不仅漂亮,而且自尊自爱,为自己这样久而久之的生活失去尊严而痛苦而自责。她觉得自己不能害了那两个爱自己的青年男人。一场山里的大洪水冲走了她那个弱智儿大嘎,也彻底冲醒了她做人的底线、尊严,以及对这些的反省。“她开始想:总有一天,她也必须死,迟和早不能确定。这样她就惶惑地相信,自己有选择真正需要的另外一种生存的权利。她一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生存权利,但是,她知道,从前的李夏花死了。”(43页)为了告别那种没有人的尊严的生活,为了告别那个苦难的家庭,在漆黑的夜里,祭奠了自己苦命的弱智儿大嘎申有余,也祭奠了自己过去那不人不鬼的生活,逃向了山外面的世界。申寒露为了寻找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走出了山外。李夏花的男人从山外回来了,不仅被人砍断了脚筋成了残疾人,而且带回了一个憨女人和一个健康的小儿。为了给申家有个健康的后人,他觉得对不起美丽的妻子李夏花,“他掩面而泣,他无法把持自己,大白天,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勇敢地睡了这个憨女人。”(59页)他以为光是自己原先的女人跑了,回来才知道自己那原先的弱智儿也走了。“一切无法控制,无法预测,这是他对命运最无奈的感慨。”(59页)为了寻找李夏花了结前面的姻缘,从此他决定不在城市里捡拾垃圾了,他买了崩爆米花机器,到处在城市的小巷口摆摊崩爆米花。
到了下部,已经是新世纪之后了,找不到李夏花的申寒露又回到了山神凹,锔瓷的手艺再不能给他带来风光的生活,只能和为了发家致富梦从山外带回来的种猪过着孤寡的生活。越发年轻的李夏花也回来了,“烫了头发”,“四十多岁了”,“还光腿穿裙子”,“这么大岁数的人居然疯得裤子都不穿了”,“对山神凹来说心里还是不能接受的”。(77页)她是回来找小队支书玉茂才开离婚证明的,她要彻底结束过去的生活,有机缘了,找个爱自己的人,重新开启新的生活。但她要找的人不是申寒露,她说:“回不去从前了。”她觉得“曾经互相拥有的人,只有清白才对得起从前啊”。申寒露不理解,“我找了你十年。回山神凹是为了等你,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要像这蜘蛛结网吐丝一样缠死自己,我不怕死,我就怕见不着你”,“你是不是在外久了,闻见了我身上腥臊难闻的气味?”她说:“不是。”他说:“你视我而不见。”她说:“死了。不是人的命死了才叫死,好多东西死了,最后才是命。”(89页)我喜欢并敬佩作家对山里人的这种绵长而充满韧性的曲折爱情的精心描绘。但是,申寒露并没有理解可爱而可怜的李夏花已经受了伤、现在还在继续受伤的那颗心。四处流浪的李夏花终于被青州市梆子剧团收留了,给人家做饭。剧团唱戏的于喜明师傅“看得上她”了,想“正面下手”,但她“记得从前的羞耻”,“她这一辈子不能再祸害人了”。她不能,只能躲,“她知道她就是一只麻雀,只有低眉顺眼,踏实做人,才能长久停留在剧团,她珍惜这份工作,任何多余的想法都不敢产生。”(81页)于师傅就开始时时处处找茬儿,肉丸子事件,申国祥引着傻女人到剧团找她离婚,厕所茅粪事件,一波三折,她的心“碎成了几瓣儿”,受尽了被人不信任与小看的屈辱。申寒露对深爱的追求决不罢休。开春后,他和苦命的申丙校一起相约出山,开始了寻找李夏花的行动。终于在剧团演出的乡村找到了李夏花。舞台上演出的《玉堂春》激发了申寒露,他走到台上,“扑通一声单腿跪在了舞台中间”,“横着话筒”,开始了爱的表白:“青州人民剧团的李夏花是我一生追求并爱恋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农田,我种我收。从今天起,你们都要给我做主,你们就是我的婚姻的见证人,我要娶她!”(121页)台下的掌声响成一片,感动得申丙校和剧团团长都来当媒人。当然,最感动的是李夏花了,眼泪断了线地流下来,“一个女人的身后有一个男人护着,世人谁还敢欺负?”(121页)这种通过典型环境来塑造和刻画典型人物的传统手法,让我们又充分感受到了现实主义的书写力量。
三
放羊汉韩谷雨也是小说从始至终精心刻画的人物形象。他其实就是这部小说的隐含叙述者。他一直生活在山神凹村里,从没有离开过一步。他熟悉山神凹的一草一木,熟悉山神凹的每家每户,熟悉山神凹白天与黑夜的故事,是申寒露人生故事与内心世界的倾听者与同谋者,是山神凹从兴盛到落拓到衰败再到希望开启的见证人。但他不是附庸人物,他也是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这个光棍汉寻找爱情的故事也令人唏嘘不已。山神凹的人都说他和申秀芝好。申秀芝是山神凹村的神婆子。她是申荫富二娃申双庆的女儿,女婿是从山外招来的,当然,家里肯定是她做主。她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就是我们熟悉的申小满。申秀芝在羊沃地期间总是“用心”给“苦人”韩谷雨做一碗好的手擀面,让他觉得“吃了你的饭就不苦了”。他有一套杀羊和熟制羊皮的拿手技术。每年腊月,他都“很认真地熟制羊皮,想着铺在申秀芝身子下的不是羊皮,是自己的热身子”,但一年又一年,他“逢年过节还是原照原”。到了下部,进入新世纪了,女儿小满都订婚了,儿子也当兵走了,日久年深,他们才做成一对相好。但她为了要一张嫩软的羊羔皮,逼着韩谷雨硬杀死了一头羊羔子。这场通过韩谷雨和申秀芝的视角交叉写的杀羊场景,虽然简短却也凝重,也是令人心灵震颤。“世上有的东西远比黄金珍贵,我怎么就硬要人家的羊羔子皮?这件事情逼迫得申秀芝知道了什么不是爱情。”他的“嘴里咕哝着‘:就这一回了,就这一回了。可怜的小羊啊,没有经历四季就死了,就这一回了。’”。和以往杀羊不一样的感觉,让韩谷雨强烈地意识到了他和申秀芝的这种生活不是爱情,“看人家申寒露爱李夏花,他真的是爱李夏花,我都想帮助他,可没有人知道我没有经历过爱情。”正如他对申秀芝所说:“你不爱我秀芝,你爱的是你的生活,你生活里缺少东西的时候你才想起找我。心里有爱的人应该是没有什么事情时才会想起这个人来,你现在来找我,就是要我杀死一头羊羔子,你就是想要一只羊羔子才来找我。”(96—97页)
葛水平对韩谷雨这个人物的深入挖掘与重新发现,颠覆了以20世纪八九十年代郑义《远村》为代表的“寻根文学”所描绘的那种古老乡村悠久漫长的“拉边套”式的人物固化形象。新世纪之后的全媒介时代,当然是过往的任何封闭与隔膜的时代不可相比的。任何人的思想与心理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当然,也包括那些像韩谷雨这样的山村窝铺的放羊光棍汉。真实的现实激活了作家的生活记忆与创作才情。作家充满历史感与现实感的审美式书写,肯定也会激活现实、激活人物。韩谷雨在“杀羊”的一刹那,突然明白了,“该找人说一门亲事了”,他突然想到了死亡,“人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一辈子啊,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人说死就死了,活着总得把人一辈子的任务完成了吧?”(96—97页)这是过去那些沉睡的古老而漫长的“历史化石”在“新时代”的人性觉醒。在小说快结束的时候,韩谷雨就和死了丈夫的韩巧玲组成婚姻了。作家不吝笔墨,也与韩谷雨一样充满爱情感地对韩巧玲进行了人物描写:“韩巧玲个子不高,眉眼俊俏,性格绵,说话快,行事也利落,走起路来后脚跟吃劲,扭来扭去。”“见了山神凹人,韩巧玲嘴甜,叫得腻腻的,还长时间盯着人家的脸,很知冷知热的样子。”“韩谷雨站在一边笑,太阳也温暖,韩谷雨看着自己的女人巧玲,深情得欢。”他深有感触地对申秀芝说:“从前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还想着一辈子找不下了,这回我知道了。”心里酸溜溜的申秀芝当然要说风凉话,“你告诉我,什么是爱情?”昔日“拉边套”的放羊光棍汉,当然是充满了自信的“淡定”,说:“都是写书人说下的淡话,爱情就是把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疼。”(129—130页)这才是现实主义应该书写的“新时代”山里光棍汉的新的“爱情故事”。
反思前面所说的那四种乡村书写模式,不缺的是会讲的故事,也不缺乏现代性观照下对乡村叙事的解构,或重新建构,以及文化和哲学的隐喻能力。但是,唯一缺乏的却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还原生活的书写能力。从前面这些对《活水》中人物塑造与刻画的分析,以及整部小说中大量对乡村城镇锔瓷、拉二胡、杀羊、熟制羊皮、杀猪、做豆腐、打铁、擀毡、剧团生活、戏曲民歌,以及乡间万物的充满诗意与深情的审美式叙写描绘,让我们感受到:真正的现实主义还原生活的书写能力,就应该是充满审美地展示与呈现最细微的现实物质风貌与精神情感,充满审美地体察与感悟现实世界最寻常生活的疼痛与悲欢、坚韧与善良、苦难与爱恨,从而还原民间社会中真实的生存逻辑与精神生态,还原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际交往关系,还原底层世界里的真实思想与意识。当然,最重要的是,能够通过对普通人物历史与现实生存境遇的逼真描摹,看到一个宽阔而盛大的“新时代”最真实的情境。这正是我们对现实主义真正有效书写的应有内涵。当然,《活水》对此也不是书写得十分完美,毕竟与当前火热的现实生活相比,还是有些单薄与窄狭,因为毕竟是在一个小小的山神凹里,进行“螺蛳壳里开道场”。
四
申丙校,在爱情方面,无疑是山神凹的一个悲剧性人物。他是申荫富大儿申双虎的儿子,也是山神凹的一个大能人,杀猪、打猎、擀毡,都是一个好把式。早早地就走出了山外,在荫城镇的铁匠铺跟人学打铁,偶尔因剧团要打拉戏箱的铁环,认识了县剧团的团长。到了剧团打零工、装台卸台,偶尔跑跑龙套。虽然他体魄强健,是个帅后生,但剧团里从来都是等级森严,看不起山里人。剧团里会拉二胡的韩有堂看上了申丙校,想把自己的独生女韩瑞凤嫁给他,但有条件交易,当然是不能回那又穷又空的山神凹里,让他改姓进县城做韩家的上门女婿,韩有堂就教他拉二胡、做二胡,让他能在剧团里立住脚。尽管上门女婿是一件有失尊严的事情,他又是家中长子,但山里人为了在城里立住脚,也就只好答应了。可是,在剧团也是跑龙套的韩瑞凤喜欢的却是剧团里唱小生的王刚。尽管她和王刚已有过孟浪之事,但韩有堂绝对不允许女儿嫁给这个比自己还大的老男人,那不会被剧团里的人笑掉大牙?那他父女们咋在剧团生存?于是有了故意的“演出事故”和接着的“自杀未遂”事件,从此韩瑞凤就成了“花痴”。但一诺千金,申丙校还是和韩瑞凤结婚了。但他忍受不了每晚的小生脸化装、对戏,这场婚姻彻底失败了。好事不出门,坏名走千里。这样,他被招工在城里当工人的第二次婚姻也因此失败了。“一场婚姻的结束好似一场淋漓的大雨浇醒了申姓儿男的尊严。离就离,带着手艺回到山神凹姓我的‘申’姓去。”(100页)
申芒种是申双鱼和樊迪的儿子。申双鱼的女儿申飞燕嫁的是大坪沟大队支书家儿子。女婿和葛岭大队支书走了后门,通过告状把申寒露的哥哥申白露的村会计闹下来,让申双鱼当上了村会计。申芒种和申小屠、申小满一茬儿,都是小说中所写的山神凹村的第三代人,但由于小时候姐姐捅马蜂窝,导致他脑子稍微有一点问题,早早就不想念书了,喜欢在村里瞎晃荡。见申丙校回村里了,就和他学起了拉二胡。申芒种为了能让他做一把真正的好二胡,就偷偷把生产队唯一的老马的尾巴剪光了。马因无尾巴而无法掌控平衡,功能大减。“马尾巴事件”让申丙校从此背上了黑锅,并被迫去养马。进入新世纪之后,山神凹小学要来一位新的张教师。小队要他驾车去山外接张老师。到了山外才知道张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而且还带了一个五六岁的女娃。“老马像喝醉酒一样,摇来晃去”,一路把张老师和小女娃颠得呕吐不止,只好下来走路。张老师“一路上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让他开始反观自己的山里人落拓窘样。年轻、活泼、健美的张老师和小女娃,激活了他那颗年轻的心,“他不能控制自己,从背上取过二胡,扯下布套子,坐在车帮上,就着胯骨开始拉”。一曲《父老乡亲》让张老师两眼放光,又抱着女儿抓住车辕跳上了马帮。张老师说:“想不到山神凹还有你这样的人才。”(107—108页)《江河水》《二泉映月》,一曲又一曲的二胡曲,同样也激活了张老师那颗失落而冷漠的心,并要他替她上音乐课,教学生们拉二胡。张老师也是个苦命的人,师范毕业后,本能分配留到县城,却为了照顾乡下身体不好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妹,由父母做主,嫁给了当地支书家儿子。没有爱没有恨的平常夫妻,又加上丈夫外面有了相好,一系列的生活境遇让她走到了今天。“命运安排她来到山神凹并遇到了申丙校,一场奇怪而矛盾的邂逅”,让她和他有了精神和爱的相遇。但仅仅短暂的夜晚小酒怡情与肌肤相亲后,就因煤烟中毒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煤烟中毒事件”,尽管让申丙校“活”了的心又“死”了,却细腻地展示和呈现了山里人的有理有节、有情有义:“申丙校茫然地看着捂得很严实的车上人,阴阳两隔,他的胸前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可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能叫人了。如果能够为她吹打一场八音会就好了,也好最后送她一场热闹。是啊八音会,就是这个死去的人跟他说:一定要让你学下的手艺走个正途。申丙校取过背上准备好的二胡,用绳子套在脖子上,申寒露牵着马,张老师男人坐在车帮上。申丙校开始拉《二泉映月》。绝望的弦乐声满山铺开,走过一村又一村……”(112—113页)
《活水》中写了很多像这样有情有义的事,更可贵的是它书写了很多有情有义的人。除了这些,还有申国祥、彩虹、连喜凤、张宏明等等。仿佛让我们感受到了久远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气息,感受到了热气蒸腾的现实生活的真实空气。
《活水》启示我们,真正的现实主义审美式书写,与“伤㡾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主义”“现实冲击波”“底层文学”,以及那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最大的不同:一是注重时间长河中人在各个空间运动与作用的整全性。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刻画,不仅仅是单纯地依靠空间,而且还要仰仗时间,人是时空的产物,是时间与空间的创造物。只有特定的时间与空间,才能赋予人物特定的意义和应有的内涵;二是人物不是仅仅充满欲望与意识,不再是满脸的冷漠、危机与异化,他人都不是敌人般的自私与深不可测,恒定的世道人心等“一切坚固的东西”也不是一下子就“烟消云散”的。真正的现实主义审美式书写,应该书写的是“人的文学”“现实中人的生活”,以及完满血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是从生活和社会中遇见的人物、发现的人物,而不是运用“主义”“思想”和“文化”想象的人物、虚构的人物。这样创造出来的人物自然是有情有义、有理有节和有爱有恨的;三是人物不再是模糊的人物、不知名的人物和类型化的人物,不再是扁平化的“K”和“A”与“B”,而应该是像《活水》中的人物一样,都是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物,有家族谱系的人物,甚至是知名人物和典型人物。
法国当代著名评论家罗杰·加洛蒂说:“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都有助于我们觉察到现实主义的一些新尺度。”永远处于变化之中的现实主义,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只有这样的现实主义,才是真实有效的文学书写。而真实有效的文学书写,就是见证时代,立典型之象,立天地之心。
这,也是我在读完葛水平的长篇小说《活水》之后想到的。
2018年9月21日写于山西孝义
(马明高:山西省孝义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