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凌叔华集外文札记(之二)
陈学勇
拙编《凌叔华文存》(上、下卷)于1998年出版,第一次大量辑入凌氏的集外文,遗憾它仍有不少遗漏。编“文存”时有些作品虽然已经知晓篇目及其出处,但一时没能得到文本,付梓时无以辑录,如凌氏唯一的中篇小说《中国儿女》。后来撰写了札记《读凌叔华集外文》,才逐一披露、评介,十年后拙编《中国儿女——凌叔华佚作·年谱》面世才了却补救心愿。此后又是十年,陆续发现了数量依旧可观的凌氏佚文,有的请人按图索骥代为抄录,有的承友人热诚提供。这些作品、文章、书信,无疑有助于更为全面深入地研究这位著名女作家。无奈始终未能再得机会结集出版,这于学界自是一件憾事。今撰“读凌”札记续篇,聊以减除一点点缺憾。
《阿昭》
《阿昭》属凌叔华小说创作的早期作品,发表于1928年初《燕大月刊》第一卷第四期。作品正文尾注:“录自一九二四年旧作。”
小说写活了清末民初京城大宅门里一个厨师的形象。阿昭虽是用人,却身怀技艺,烧得一手好菜,自然比众多用人有了些资本,身份便稍稍不同,于是带点派头,长点脾气。他的主人系清廷大臣,阿昭于主人于皇上的愚忠可就不是一点儿了,骂起革命党来激昂慷慨。无奈皇朝气数已尽,阿昭有心无力,终究目睹了改朝换代,颓然不再言政。民国以后的阿昭,不再激昂慷慨。头发剪短了,皮鞋穿上了,对襟大褂胸前悬着怀表。而且,相好了一个不算漂亮的女仆。此女已是他人老婆,阿昭和她苟且而已,不能名正言顺过上夫妻日子。最终两人随新主人去了南方,小说没有交代结局如何,只说留在叙事人小女孩心里,阿昭身影是可爱的。一个小人物性格变化显示了一个大时代的翻天覆地。
这篇小说很有几处值得注意。
凌叔华以“新闺秀派”作家著称,笔下成功的人物形象均系女人(多为太太小姐)和儿童(亦非下层子弟),阿昭无疑是个醒目的例外,男性,引车卖浆者流。凌叔华小说里有了《阿昭》,增添了她作品的丰富性。
阿昭形象呼之欲出,这般栩栩如生的小说人物,凌氏作品里不多见。读者印象中,凌叔华总是不动声色地叙事,着力描述人物心理,人称“心理写实”,赢得“中国的曼殊斐儿”美称。《阿昭》则不同,浓墨刻画人物性格,用心塑造人物形象。凌叔华的许多小说,善于精巧构制情节,透视特定情境中人物细微心态,借此表达题旨。而人物仅是情节驱使的剪影,类性强于个性。但《阿昭》全凭人物自己的言语举止,情节随人物设定,依赖于人物言行变化表现题旨。凌叔华的代表作品,并不追求叙述过程的引人入胜,直到完篇来过情节“反转”,回味起来才咀嚼出妙处。《阿昭》却是自开篇始,一路读来饶有兴味。如果说《花之寺》等篇不无西方作品影响,那么《阿昭》颇见古代小说技法精髓。虽说审美各具情趣,可单就可读性而言,《阿昭》或尤胜一筹。当然,温婉还是一致的,《阿昭》同样带着些许闺秀气。
凌叔华小说创作起步于1924年,学界以为翌年面世的《酒后》才标志她小说艺术的成熟。其实她创作成熟已经体现于《阿昭》,与同时的著名女作家冰心、庐隐、沅君的名篇相比,《阿昭》更具“五四”女作家小说的成熟魅力。而且,这篇小说早早呈现了稍后形成的“京派”小说诸多特色:童年视角、乡土、怀旧、人性,乃至意境、韵味等等,比之她后来的小说似体现得更加充分典型。
凌叔华后来的小说格调,并没有延续《阿昭》的路子发扬,倒是同时的另外一篇《我有那(哪)件事对不起你》,开启了如今读者熟知的凌叔华创作风格。平心而论,《阿昭》纵然出手不凡,到底与京派作家的优秀作品大同小异,不似《酒后》《绣枕》别树一帜,得到文坛那般热烈追捧。倘若凌叔华谨守《阿昭》格调走下去,幸耶不幸?
《阿昭》完稿搁了三年多才发表,何故如此不得其详。既已发表,又未编进当年出版的凌叔华第一本小说集《花之寺》,缘故在哪里呢?小说集书前陈西滢的《编者小言》说:有几篇小说没有编入集子,是它们“文字技术还没有怎样精炼。”这一理由似不充足,看《阿昭》文字,其简练毫不亚于她的代表作品。又据“小言”,小说集合计作品十四篇,但出版成书只见到十二篇,却无对此说明。删去的两篇可能正是《阿昭》和另外一篇《我有那(哪)件事对不起你》。可见,陈西滢的按文字精炼与否的取舍标准,应该不是针对《阿昭》而言。《阿昭》的艺术性已具相当水准,它的意义,标志着凌叔华小说创作步入成熟阶段,即使置于整个文坛考察也并不逊色。陈西滢说,小说集负担了“收集编理的责任”,那么删去它显然是女作家本人付梓时的临时主意。大概阿昭形象太靠近生活中的原型,有所顾忌,除此很难猜想其他原因了。
多年后凌叔华的长篇自传体小说《古韵》出版,原本可以收入《阿昭》的,《古韵》就有十分贴近生活原型的小说《八月节》(易题《中秋节》)和《一件喜事》。何况,《古韵》另外还有一章《老花匠和他的朋友》,题材与《阿昭》更为相似。《阿昭》竟依旧摒弃在外,又是什么原因呢?好甚费解。
无论如何,《阿昭》应是凌叔华的不宜忽略的小说,这么一篇重要作品,未及编入凌叔华任何一种作品集,长期散佚在故纸里,遁于学人视野之外。学界遗忘了《阿昭》,凌叔华自己似乎也遗忘了,十分惋惜。
附:
阿昭
阿昭是我童年最感兴味的一个人,他的姓名籍贯,已经“语焉不详”了。只记得他是广东佬,三十来岁;一交五月,就穿一身油亮黑绸衣裈;直穿至八月中旬,以后便是一身黑羽毛纱夹的短衣裈,冬天便穿德国黑假缎衣裈,一年如几日,未尝或变。他的姓氏,从来没人提过,他的名字似乎叫阿昭或阿超的声音。有时小丫头叫不清楚,喊歪一点:“糟师傅,老爷叫!”他便急跳起来,把烟卷甩在地上,含怒含笑的提起拳头示威的说:“小母猪,给你一个五指果吃吧。”他见小丫头抱头窜走了,才慢吞吞地喝一杯红茶,一边噘嘴说:“大热天,传老爹做甚?不知哪个黄瘟想起塞菜了!”
咕嘟完了这样的几句话,他才提起那对在香港买的没后跟的黄皮拖鞋,地蹋地蹋地出了厨房去。
他常常支起一只腿坐在厨房门口的藤椅上抽香烟,喝绍兴酒;起码的要过够五支香烟七杯陈酒的瘾,才站起来指挥二厨子及小徒弟做菜。我与一个堂哥哥两个姊姊等的不耐烦,就轻轻跑到厨房院子那里激他生气;因为他发出怒来,就七手八脚的做菜,那菜是非常可口。据我们经验过的厨子比较起来,他真可称国手:弄的菜味不浊不清,不咸不淡,似酸似甜,而又松脆鲜洁,美味爽口。明明想只能吃一碗饭的,因菜好却吃到两三碗的很有一些人呢。他很有一些名士气,纵情烟酒不用说了,而且每当酒酣耳热,他还引吭高歌。他的歌只是广东人人能唱的“龙丹(舟)歌”罢了。
那一年我才六岁,住在北京城,两个姊姊也和我年岁仿佛。那正是味觉发育时期,除了睡觉时间外,其余的时候没有不心心意意想到满足味觉的欲望的。我很记得我们放学回来,第一件要事,是去见爹娘;第二件要事就是跑到厨房问有什么吃没有。但阿昭远远看见我们影子就高声说道:
“那群生猴子又来寻吃食了!别来了,今天没预备点心,你爹爹晚上还请贵客,我要动手作菜呢!”堂兄就答他说:
“别放你的——吧,糟糕师傅——”
大些的姊姊就说:
“说谎话,是会掉牙的,我问你请哪家的贵客?”
阿昭扬扬得意地回答说:
“请你的姑爷和亲家老爷太太,他们却要‘我’做菜才来呢!”
大些的姊姊脸变得通红,就教我们小的不饶他;于是我们如得军令,一拥前进,一个揝住阿昭的辫子,一个翻他储藏食物的柜子,一个去握(捂)紧他眼,一个去用大巾缚住他手,叫他赔罪认错,否则把他预备的菜都倒了。
阿昭明知我们为满足味觉欲望而来,捣乱是无意的,所以他仍旧说:
“小姐少爷们,快放手!姑爷亲家老爷太太也不是私货,却怕人说?奇怪极了!”
大些的姊姊就揝紧他的辫子,他还唉呀地喊:
“小姐!放手,你不要姑爷也不犯着揝我辫子,算了我的好吧?”
正在此时,那个小些的姊姊从柜橱格子找出一大碗烂鸭掌和新笋尖,又找出一大盘蔗渣熏鱼,她得意地从椅子跳下来喊道:
“放手饶他吧,你们快来瞧瞧我找出的好东西!”
我们于是都放了阿昭,拉住那个拿住盘碗的姊姊,一拥而出,跑到亭子上大吃起来。
从亭子上望阿昭,他正噘着嘴,很不自在的在那里抽烟。我们却觉得大乐起来,因为要表现心中快活,大家又信口编了一歌去逗阿昭;由大的姊姊开口先唱,我们便跟着:
“阿昭昭,运气真是糟,心爱的好菜给我们嚼。”
阿昭又气又笑,只是跺脚叫“小活猴!看着吧”。
因为他生气时,那个酒糟鼻子常会动的,所以我们又唱道;
“阿昭昭,鼻子用酒糟,鼻子且别动,好东西已经到了我们肚子里了。”
他急起来了,要上亭上来捉我们。我们哑的一声,带笑带喊跑下亭子在园中乱窜。
一边还撕长声音,学“小上坟”唱的调法逗他:
“阿昭呀阿昭——,糟——了,鼻子真可惜,我的大鼻子,糟了糟了,真糟了——”
他急的满园乱跳,也没捉住我们一个。二厨来喊他几次老爷催着开饭了,他才照空狠狠的打了几拳,向我们努一努嘴,提起拖鞋,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这样恶剧,我们兄弟姊妹一日中必作七八次。有一回真把阿昭逗的哑哑哭起来,账房先生出来看他,问起原因,反骂他是小孩子气,教训他一大顿。我们看见阿昭泪痕满面,鼻子蠕蠕动起来,又唱道:“阿昭呀阿昭——糟了,鼻子——”
第三年,我们全家搬到保定府来,哥哥留在北京。大的两个姊姊和小些的姊姊都上学校正正经经做学生去了。我在家里请画师教画,自己一个人也无味去厨房里找阿昭闹去;可是常常拉着女仆的手到厨房去听听阿昭谈论。有时阿昭见我忽然变的很老实,反而在食厨内拿出焖好的鸭脚熏鱼、笋干来请我吃。我倒觉不好意思吃,只可摇摇头装大方了。
阿昭此时也觉得很无聊。他常对人说,自从小姐少爷们不来闹我,我不觉得清闲的乐,倒觉得没了什么似的不痛快。
他在保定认识的人很少,闷闷时,便以杯酒浇胸中愁闷。有时我专等到姊姊们放学时,拉着小些的姊姊,跑到厨房院子里看阿昭喝酒。他还是从前光景,穿着一身黑衣裤,坐在藤椅上,支起一只腿,一边喝酒,一边发议论。那竹床上、条凳上、台阶上常常坐满一些听差、跑上房、马夫、支帖、挑水的、花匠等等,都仰起头睁大眼睛听他底宏论。内中有些很佩服他,觉得他懂的事,他们都不懂的;他说的话,他们都举得对的。内中也有一些人,因为喜欢阿昭的绍酒和红茶的香味,所以去瞻仰他底公开演讲。
有一天吃完夜饭,我也去了,不言不语坐在竹床上,只见阿昭手里拿着香烟,兴高采烈,指手画脚地大声讲话。那时正是九月底的天气,人人都穿上薄绵衣,阿昭可是只穿夹的,因为他说话出力所以不见冷了。只听阿昭说:
“这回我跟老爷去天津,听了很奇怪的新闻来。说给你们听听,偲(崽)子们,可别把脖子吓的缩进去伸不出来呀!”
那群听话的人一齐回答:
“别管我们哪,快说吧!”
阿昭哈哈大笑说:
“倘或你们脖子不会伸出来,老爷高兴吃嘉(甲)鱼,也不用劳我驾上菜市找去,——哼!这些新闻,你们做梦也做不着吧?”他接着小声音说:
“可别乱嚷嚷,你们知道那群夹命党(那时粤人说革命党多说夹命)造反,要把大清皇帝推下来,提另叫一个汉人去坐金龙殿呢。——呵,我到天津那一天听说夹命党已经把湖北夺了!”
那群听的人都一齐惊异起来,脸上都改了色。有几个精干些的,还装镇静,急急问道:
“什么是夹命党?”
有一些也急问:
“湖北离这里多远?”
阿昭很着急他们没有这些常识,发这些愚问:
“夹命党都不知道吗?真是昏虫!你们没事就躲回家陪老婆说笑,也不打听打听国家大事,咳!亏你们还是大爷们!这夹命党闹了也不止一天了。去年抛炸弹炸端方那伙小子们,就是。很多的夹命党都剪了辫了!听说那天攻入武昌城的,都是穿了白盔甲,抗着红旗的。”
“这很像戏上的赵子龙呀,嘿!”一个小听差说。
“别胡说,小顺!赵子龙是忠臣,夹命党配比的上吗?夹命党是什么东西!”一个年老的马夫,连忙止住道。
接着许多人都喳喳的议论,好像夹命党已经攻进北京。又有人说夹命党是与梁山泊人马仿佛,又有人说朱洪武后代已经出去了,真命天子快要坐龙庭,把头发统统要从新留起,仍然在头上挽个抓髻。谈到这里,便有一个年轻的跑上房问阿昭:
“昭师傅,若是夹命党成功,我们还要留头发梳抓髻呢,你说对吗?”
“你这小子有几个脑袋瓜?好大胆,竟敢说出夹命党成功不成功的话!咳!这年头真过不了:皇帝还好好坐在金銮殿上,底下百姓便胡思乱想;你没听古语说过生为大清国人死为大清国鬼吗?”阿昭很生气的教训那年青的跑上房。
“听说那夹命党的元帅是广东佬呢,你怎不帮他说个三言两句?”一个中年的马弁问。
阿昭听了这个人说这糊涂话很生气,重声地答道:
“别混说吧,难道他是广东佬,我就帮他吗?你还姓曹呢,你帮曹操吗?难为你倒活了三四十岁,连这个道理都不通?还有一样,我们也知道广东风水坏,地土薄,没有皇帝从我们那里出的。这回夹命党简直是像长毛那样胡闹罢了,那会成功呢?”
于是大家又啧啧连声称赞阿昭深明大义。这时女仆来找我去睡觉,我快快地走了回去,一路还和女仆说阿昭方才发的议论,她说:
“阿昭师傅说的真是明白话!古语说的‘忠臣不二主,烈女不二夫’,这些大爷们都不懂得,他不害羞!”
从这次以后,厨房里听新闻听演说的人更多了。上至衙门里支帖、跕堂们,下至扫地夫、倒泔水的都成了阿昭的听经传道的大弟子了。那时官军消息一天比一天坏,革命党军很得势,阿昭去一次天津,必从广东铺里或轮船上打听些新闻回来,就告诉这衙内听讲员。说到消息不好,天子快要退位,官军大败而逃,阿昭的鼻子蠕蠕动着,渐渐更加红起来,终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呜地哭了。有些义气的衙役马弁也陪他掉泪。有些年纪大些,没有临时眼泪的只点头自慰说:
“有这些义气年青的人。老天爷亦不会灭大清国的!”
因为阿昭也认识些字,所以小厮们常把看完的官报请他念给大家听;这官报一到阿昭目前他就发火生气,愤愤的骂道:
“这时候,还登出这些穿什么什么皮的朝服,有什么用?”
阿昭发怒的结界(果),把官报撕得粉碎。有些人很佩服他的义愤;支帖、跕堂的却躲回屋里,一边吃新下来的炒栗子,喝茉莉花熏的香茶,一边还切切的议论阿昭的胆量太大,目无官府。
有一天北风初起,纸窗刮的瑟瑟作响。我才吃过午饭,便看见有七八个小厮,黑压压地围坐在厨房门口板凳上。阿昭很庄重地把两腿分开坐在藤椅上,也不抽烟,也不喝茶,却提起两手,时而拍拍大腿时而指天指地。他的鼻子连受冷带生气,愈显得糟红大且蠕蠕的动颤。我轻轻的走入厨房院内,照例坐在小竹椅内,仰脸看着阿昭发议论。只听阿昭高声道:
“从来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做公事的人,平常吃朝廷俸禄,养活家小儿。到这样紧急的时候,不出来报答皇恩,还拼命的向官里要钱,真是忘八羔子——混蛋养的——!”
那群小厮儿住口不讲,还瞪大眼等他说。有一个忍不住便问道:
“昭师傅,你说的是谁呀?今天那些军官很急用催着大人发大批兵饷,大人连点心都没吃,一直和那个什么伍六精大人谈到现在。”
阿昭耸一耸眉急忙答道:
“就是那个伍六精小子作怪!什么大人,他娘的——”
“昭师傅,小点声音吧。伍大人的卫队就在隔院吃茶,连大人还不敢得罪他呢!”年纪大些的茶炉说。
阿昭满头青筋暴涨起来,胸口气的起伏不已。他的鼻尖正被太阳照着,愈觉红亮夺目。忽然啪的一声大响,把大家吓了一小跳;争着眼望住阿昭,只见他已经把切菜刀拿起,又啪的一声放在棹(桌)上,恨恨的高声说:
“放屁——什么伍大人六大人的,阿昭若怕他,就是狗娘养的。我不怕这吃朝廷俸禄而又反叛朝廷的人!来!有血性的兄弟们,咱们别让他在这里死缠,把这家伙带去,叫他认识认识我们粗人也有懂得忠孝节义的!叫他当堂出彩!我和他拼个他死我活,给皇上除个汉贼,老爷也不用为难了。”他说完竟把菜刀高提起来,明晃晃的倒也真足使人惊心落胆。我当时不禁打了个寒噤,只听见唉了几声,三四个年轻些的小厮都跕起来跑开了。此时阿昭的眼瞪得更大,鼻子醉得更红,高声喊道:
“这群忘八偲(崽)子们吓的这样!哼,你们别想可以去伍小子那里学是非逞本事,咱老不怕那个!好,去伍小子那里学舌去。我看他来切我舌头不?”
他没说完这段话,不但三个小厮走远了,余下的五六个也慢慢跕起来,装洗家伙的,装倒水的,装上厕所的,都偷偷溜开了。阿昭气的满脸发青,狠命的把菜刀啪一声,甩在砧板上,板就裂了。那些放在石板上的碟碗,乒乓的都碎了,水溅了我一身,那时我正靠砧板立着。
我出其不意的吓了一跳,连忙跑前,只喊跟我的女仆名字,她原没来,我忘了。阿昭也觉出自己粗鲁,叹口长气,跑过来拉着我手,问碰着没有。我见他抚慰,反抽抽咽咽的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我还挂记着这件事,吃完点心,便跑到厨房去听新闻。那小院子依然坐了八九个当差们,面上都微微带笑。阿昭坐在藤椅上,支起一只腿,托住左腮,歪着头使劲的抽香烟。眼望着众人微微作笑,见我来了招呼道:
“好了!又来一个。今天告诉你们好新闻吧。——来,坐在这边有垫子的椅上。”我坐下,他开口说道:
“昨天我们说的那混账行子,伍六真给他自己手下的兵杀了。这个兵真可佩服!真是大丈夫!大清国还不当亡呢。”
我说:
“哦,就是那个伍六真给人杀了?今早上爹爹说什么伍将军给人杀了,还说是给一个什么老圆(袁)的兵杀的,那个兵立刻就要进京城做大官呢。”
阿昭听完怔怔地似乎想什么,接着说道:
“那个伍六真也该死了。杀了他倒是痛快!——哦,原来还是老圆闹的鬼呀!那行子也不是忠臣——咳——!”
阿昭说完闷闷地重新换支香烟抽着,两眼望天,似乎有无限心事。大众也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年青当差不耐烦沉静问道:
“昭师傅,谁是老圆呀?”
“你们是真混。老不打听打听时事。老圆还不知道是谁?——就是现在请出来做军机大臣那个夹命党,都是他调唆出来的。——他瞒那班旗下混虫可以哪,瞒昭大爷那可不行!去年他们那一党在河南聚会打算欺负这孤儿寡母,我都——知道。咳——还说什么呢?”
阿昭说到这里,似乎又添一重心事似的。两眼怔怔的望着天,嘴里徐徐地喷吐香烟。我们见他不理人就散了。
过几天,革命党北伐消息愈嚷愈高了,于是我们家中妇孺都搬到天津去。阿昭还跟着父亲住在保定,我也无从听新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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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民国元年了,阿昭看见五色旗飞扬于天津制台衙门那一天,大大的不高兴。饭也没有吃,酒也没有喝,连菜也没有做,只是坐在屋里唉声叹气。二厨子来问问买好么菜,怎样做,他便大大的申斥了他一顿。再问时,他不分青红皂白,提起拳头就要打他。没人敢和他说话,也没有人敢劝他。只有小丫头在窗缝偷望看,告诉我们阿昭在屋内哭了。我和姊姊们又去窗缝偷看他,见他蒙被大睡。我们偷偷的笑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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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昭因事去广东,就跟了蔡姓仍做厨师了。蔡宅搬到天津,住在我们隔壁,因为蔡老太太欢喜和小姑娘谈话的,所以我有机会再见阿昭。
一个七月的午后,蔡老太太请我姊姊和我吃鱼粥,我姊姊本有些发烧的,母亲也不让他(她)出门,因为来人阿秋嘴巧能说,就许我们都去了。
阿秋一手携住我们一个,一边走一边说话。我问她今天是谁做鱼粥。她答:
“就是你们那个宝贝厨子阿昭做!”
我们两个都喜的喊道:
“他做,我要吃三碗的!我们好久没有好鱼粥吃了。”
阿秋听见我们的话露出她的两个金镶牙笑了一笑,眼睛也亮了一亮。她的赭黄色的脸也显出老玫瑰色。接着她说道:
“你爹爹来和我们大人说了好多次叫嚷阿昭回到你们宅里去,我们老太太到底不许他走。——什么了不得的手艺?我就不佩服他的!”
姊姊说:
“阿秋姐,你倒没尝过他的蔗渣鱼和焖笋尖呢,你吃了也要佩服他。”
阿秋微笑也不答话,不觉已来到蔡宅,一进门口,女仆说老太太歇晌未起,阿秋就带我们到厨房看看阿昭。
人人都说阿昭脾气改了,黑绸对襟短褂已换了白绸的了,上旁还有小口袋装表,一条银晃晃的练(链)子露在外边。头发也剪去了,皮鞋也穿上了。他从前吃烟素来不用烟嘴,现在却也用一根化学制造的了,我们进小院时,他正坐在椅上抽烟,便跕起来招呼:
“怎么只请了两个小姐来呢?两位小姐还想吃笋干吗?我好好的孝敬旧主人一些。”
我和姊姊弄的很不好意思说话,只是笑着摇头。阿昭却连忙入厨房找笋干去,还是姊姊出声说:
“我们不想吃——”
因为声音太小,他没听见,只听阿秋喊道:
“聋子,怎不听见小姐说话呀?”
阿昭听见了,连忙回身问小姐说什么。
阿秋看他微微一笑,见他鼻子上有几颗汗珠,就用他(她)自己的雪白手巾给他,说:
“死猪,看你鼻子上的汗!”
阿昭接过来笑着擦了,又连忙搬出一条板凳请阿秋和我们坐。他仍坐在方才那张椅上。阿秋说:
“今天夜饭,你给我做点什么吃?胶笋买了没有?”
“买了一条踏沙鱼,给上头弄一块,其余的留给你。怎样做好呢?胶笋没有买,人家说常会肚子痛的不好吃胶笋,——”
“去你的吧,杀头,哪来那些妈妈例?你忘了买就是哪。”
“我那会忘了?好些人都说胶笋性质是很寒的,你这样身子敌不住呢。”
“死肉!怕寒?不会拿它下酒吗?”
阿秋说完很不高兴的看了阿昭一眼,阿昭立刻不安起来。炉上水沸的声音很高,他站起说:
“等我起(沏)一壶香茶请你们喝了再走。”
阿秋却止住他道:
“你这些茶碗,不知多少脏男人喝过的。我们不喝。快动手弄鱼粥吧,老太太必定已经起来了,我们去吧。”
她跕起来手携我们俩去了。
我们俩吃完夜饭才回家。我和母亲说:
“为什么人人都说阿昭和阿秋姐相好,阿秋还只骂他死猪、死肉呢?”
表姊在旁掺口道:
“你哪知道?他们俩好的似糖黏豆,人人都说阿昭不肯回你们这里,还为秋姐呢。但是阿秋姐已经有丈夫的,所以不能嫁他。”
舅母瞪了表姊一眼说:
“女孩儿家议论人家这事做甚?”
于是我们都默默认阿昭是爱阿秋了。又都理会两人到了最要好时,不能提名唤姓,却要用“死猪、死肉、杀头”等名词代替。我们愈去常找阿昭、阿秋,听他们俩说话,愈承认我们印象不差。有一回表姊和我小姊姊很要好起来,不想彼此呼名字,就也模仿阿秋的法子,彼此叫起“死猪、杀头”来,头几次相叫时,都彼此相视而笑,还很腼腆。后来惯了,竟在母亲跟前也这样称呼,经母亲大大的说了姊姊一顿才止。
后来日子多了,我们也和阿昭、阿秋混熟了。有一天我竟把表姊和姊姊仿他们称呼的故事,告诉他俩,阿秋脸上飞红,低头不语;阿昭却看住她含笑。我不明白他们什么原故,也随阿昭目光射住阿秋。
“死人头,看我做甚?”阿秋微抬双目,向阿昭说道。
“你——你看——连小孩子们都知道了。”
阿秋两腮很红,竟不敢抬起眼脸来,但她还说:
“别嚼舌头哪!难道你前世死时没东西压口不成?”
阿昭仍看她笑了一笑;拉我去看他新买的小鸭子去。
这年的冬天;蔡家搬去广东,阿昭阿秋都跟主人去了。
此后不得他们底音讯,但至今却仍在童年的回忆里;清浅地印着两个可爱的影子,
一个是赪(赧)然的赭黄的脸,一个是抖颤不住的糟红鼻子。
(完)
一组信函
致徐志摩(片段)
我觉得自己无助的可怜,但是一看小曼,我觉得自己运气比她高多了,如果我精神上来,多少可以做些事业,她却难上难,一不狠心立志,险得狠。岁月蹉跎,如何能保守健康精神与身体,志摩,你们都是她的至近朋友,怎不代她设想设想?使她蹉磨下去,真是可惜,我是巾帼到底不好参与家事……
此片段见于《爱眉小扎》,是徐志摩信中转述给陆小曼的,有引号,当为原信过录,常为读者忽略。徐本是借凌叔华之口劝诫难办的夫人,这里值得关注的,不仅是凌叔华对陆小曼的关心,更可留意的是凌叔华本人心态的流露。说自己无助、可怜,怕属虚晃一枪的“自谦”,至多是豪门千金顾影自怜的矫情。信约作于1925年,她已因小说《酒后》名噪一时,此后又连连在颇有影响的《晨报副刊》《现代评论》上发表作品,赢得“闺秀派”代表作家声誉。加之与陈西滢恋情浓浓,可谓事业、人生双丰收。凌叔华表示对朋友的关心,潜意识里隐含着成功人士的自信和自诩。凌氏性格不大为读者所知的一面约略可窥。
此时凌叔华与陆小曼已经是“闺蜜”,彼此都有给对方千字以上一封的信函,陆致凌甚至长达五千言。那么,凌叔华对徐志摩的这一番话,何以不当陆小曼面坦诚直言呢?陆和诗人尚未成家嘛,谈不到“参与家事”。
写信时社会上对凌、徐往来正风言风语,今人仍不乏信有其事者,此信亦可旁证传闻为捕风捉影。
致林徽因(便条)
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捡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
此信事涉纷纷扬扬的徐志摩“八宝箱”(又称“文字因缘箱”)公案。公案头绪纷繁,当事人各执一词,孰是孰非后人莫衷一是。简而言之,徐志摩罹难,朋友为筹备出版徐志摩遗著,征集徐的信函、日记,凌叔华交出徐志摩生前托她保存的“八宝箱”,但留下徐留学英伦的“康桥日记”。凌叔华拟编“徐志摩书信集”,趋林宅征集徐志摩致林英文信函,林徽因婉拒,林顺便提出想看看“康桥日记”,两人约定两日后凌叔华面交。林按期如约登凌门取阅,凌叔华竟外出,留下此便条。凌叔华趋林宅在1931年12月7日,便条言“昨归”,日期当为12月8日。9日林徽因见条很是不快,并猜疑,凌叔华故意延宕数日,留出复抄存底的时间。后凌叔华去的“康桥日记”,并非全部,又留了一部分,是关于徐志摩追求林徽因的日记,是林徽因最想看或最不想外人看的那部分。后经胡适催问,凌叔华不得不补交。为此林徽因与凌叔华结下众人皆知的芥蒂,林致信胡适信中还说了些有失淑女风度的话。便条透露凌叔华当年写过日记,今不见存世。或毁于战乱,或自己处理以免披露于世。
致张秀亚(片段)
……我已来到北平家中,你要不要来玩玩呢,你可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搭车由津来平,在我处住一晚,我们仔细谈谈,第二天下午再回天津,不会耽隔了你星期一上课的。……这两天春当真来了,丁香开了,杏花也在打苞儿,我的院后有很多的花木,清香满庭,你来了一定会喜欢……我有的是诚挚的性情与坦率的谈吐,也许不会令来看我的朋友失望的……
录自张秀亚文《我与文学》。张秀亚的《其人如玉》记述,她应约拜见凌叔华时,凌说有篇小说马上要发表在《创作十年》上。1936年开明书店纪念特刊《十年》即刊登了小说《死》,此信应该写于该年。
那时张秀亚、凌叔华“很会谈话,亲切,从容,使一个生客听了感到舒舒贴贴。在言语中,她并不自炫所学,掉弄书袋。但她的机智与才华,闪动于词句中,如同松间明月,流照出一片清辉”(《忆闺秀派女作家凌叔华女士》)。
莫非受到这位前辈激励,张秀亚思如泉涌,年底便推出小说集《在大龙河畔》,那年她也才十七八岁。后考入辅仁大学,以学生身份主编《辅仁文苑》,刊登过凌叔华的《“椰子集”序》。毕业后奔赴后方四川,其时凌叔华同在川地,想必有过从,惜无相关文字留存。40年代末张秀亚迁居台岛后成大器。得知旅居英国的凌叔华走访台湾,和林海音等特去看望。
以名家之重,写如此热忱、亲切的信函给初出茅庐的孺子,提挈后进的精神可感。最末一句显示,外人以为文静的凌叔华,内含善于自我“推销”。她同样健谈,只是与口若悬河的林徽因风采不同。凌叔华、张秀亚之间是否存在传承,未必不是个可探索的课题。
(陈学勇: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