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未来而生:女性人本之爱历史的现代性重构——从华裔法国女作家山飒的“新女性历史小说”三部曲谈起
——从华裔法国女作家山飒的“新女性历史小说”三部曲谈起
山 飒 王红旗
山飒简介:
山飒(Shan Sa)本名阎妮,生于北京。七岁开始发表作品,八岁后在《诗刊》《散文》《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文学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15岁加入北京作家协会。1990年留学法国,进入巴黎天主教学院学习哲学专业。曾担任著名画家巴尔蒂斯的助手,著有中文诗集《阎妮的诗》《红蜻蜓》《雪花下》和散文集《再来一次春天》、法文长篇小说《和平天门》(1997年;获龚古尔小说处女作奖、文学新星奖、法兰西学院文学创作鼓励奖、中国新年文学奖)、《柳的四生》(1999年;获卡兹奖)、《围棋少女》(2001年;获中学生年龚古尔奖,英译本获桐山奖)、《女帝》(2003年;获袖珍丛书读者大奖)、《尔虞我诈》(2005年)、《亚洲王》(2006年)、《裸琴》(2011年,中文版201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及法文诗集《凛风快剑》(2000年)、散文集《午后四时,能否在东京再见》(2007年)、画册《镜中丹青》等。她的小说被译成32种文字。作为画家,曾在巴黎、摩纳哥、日本、纽约、比利时、日内瓦、上海、澳门举办画展,并荣获法国艺术骑士勋章和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
重构女性与战争历史 见证最真实的生命之爱
王红旗:2009年初冬,在人民网《强国论坛·情感时空》,我们以“构筑自己的文学理想国”为题,对你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创作进行了整体梳理。你十七岁赴法留学,二十三岁至今,一直坚持用法文与中文进行双语写作,几乎每部作品都被翻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发行数十个国家。曾荣获法国多种重要奖项,在海外华人作家群里,可以说是双语创作风头正劲的重要代表之一。
但是,你与其他海外女作家不同,首先是用法文写作在法国出版,然后再翻译成中文于国内出版。翻译成中文的长篇小说《围棋少女》《柳的四生》《裸琴》,从宏观与微观的多维层面,呈现出中国女性人本之爱的变奏神话,更反映了整体意义上人类之爱的觉醒,构成女性人本之爱、精神觉醒的“新女性历史小说”。
你谈到自己创作经验时常说,你的作品是“中国文化的脊梁,法国文化的骨肉”,“要让每一句法文都融进中国意境”。请谈谈你是如何将中法不同的审美传统相融合的,这样呈现文化的策略,在女性历史的创构过程中,能够激发怎样的想象灵感,又有怎样的独特经验?
山飒:从新近的长篇《裸琴》说起。小说里有两个主要人物,一位是喜欢弹奏古琴的少妇,历经坎坷后贵成王妃,却在人生的巅峰处被迫出家为尼,另一位斫琴师是少妇的灵魂情人。故事的历史背景设在南北朝初期,东晋亡国,刘宋称帝。我认为相对西方历史的发展,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的“中世纪”。这个时期的汉人流离颠沛,家破人亡,他们的感情十分纯粹,命运堪称壮烈。如果不是出身庶族的强人、霸主、农民、混混,则是在漂泊和贫困中依然能保持高雅风姿的高门贵族和以死捍卫高尚情操的文人才子。小说中多次提到蔡文姬和她的琴。当《裸琴》主人公弹琴少妇离开温馨、风雅的高门大院,离开父母的贵族庄园的时候,她还是个少女,能抱走的只有这张蔡琴。了解蔡文姬生平的人就会发现,蔡文姬悲惨的命运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少妇。小说中少妇也怀疑过,是不是因为得到了蔡琴,也就继承了蔡文姬的命运。琴,情也。古琴是古老的中华乐器,是“八音之首”,也是中国文化的精华。在刀光剑影下的南朝,古琴“仪节”,成为唯一的文人乐器。北朝诸国不断地入侵南朝,频繁的改朝换代带来的是战火血光,然而,士大夫却能通过古琴达到自我人生的完美,因而“言修身必言琴,论琴必论修身”。古琴是文人最佳的情感伴侣。用法语创作这部小说,对文字的要求很大,因为我设定的前提是,运用法语的音乐性和悠扬的韵律,表现古琴空灵、空旷、雅致而忧伤的琴声,希望法国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透过文字感受到古琴的悠扬,可以说创作这部作品用尽了心思。
王红旗:蔡文姬的父亲是地位显赫的蔡邕,是那个年代所有著名历史人物的老师,即使曹操,也只是偶尔的学生而已。“董卓之乱”后,因为董卓是蔡邕的学生,而后来被抓起来关进大狱就死在里面。可以想象蔡文姬生活在那样一个优越的大家族里,父亲如此受人敬仰。但发现自己崇拜的父亲,竟然一下子变成一个罪人的帮凶。等到胡人攻进长安城,烧了汉宫,带走蔡文姬,她在胡地生活了多年,生了两个儿子。其实历史上并没有记载,她在胡地具体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她的《胡笳十八拍》为什么充满悲愤?
山飒:女主人公是南朝时期典型的世家女子。她才华横溢,吟诗作画弹琴,好像才女蔡琰、谢道韫,虽然有显赫的家世,依然不能逃脱战争带来的灾难。身为女子,她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生活在中国历史的阴影之中。
《裸琴》中的女主角,被陌生的男人掠走,跟随男人的部队,屡遭战火之苦,后来被多日不见的丈夫从战场上接出,被安置在京口,随后丈夫扬长而去。几个月后出现的却是从乡下来到城里寻夫的原配。两个女人,一个是世家之女,一个是田间的农妇,来自两个世界,却被一个她们不熟悉的男人关联在一起,因为这个男人决定了她们的命运!这名男子的形象在小说中非常模糊,这是我的设定。
我通过女人的眼睛揭秘一个从农民走向皇位的“历史英雄”。他常年征战,每次女主人见到他,都发现他的变化:他的衣衫、盔甲、马匹越来越华贵,周边的人对他越来越畏惧,他的野心在膨胀,手段残忍,从掠夺女人到占领城市,然后企图一统天下。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女人无论多么美丽,有多么高贵的血统,甚至是他的亲生女儿,都不过是他驯养的小白兔。大老婆帮他看守老家田地,孝敬家族长辈、乡亲父老;二老婆,也就是女主人公,给他生育儿女,帮助他占据军事要地京口城;他的女儿被迫嫁给了傻皇帝,圆满了他的政治联姻。他所向披靡,战场上没有敌手,朝廷中没有人敢反对,而当他得到了天下,身居皇帝的两年中,宫廷中平静糜烂的生活让他染上重病。富贵和荣耀夺取了他的生命,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蔡文姬归汉后的生活也许更为悲惨。当时曹操当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因为崇拜蔡邕,曹操用两车珠宝换回蔡琰,可是两个孩子并没有跟随母亲回乡。作为母亲,无论跟何人生了孩子,最爱的是自己的子女,和孩子们永别,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在她撰写的《悲愤诗》中,有这些令人撕心裂肺的字语;“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曹操专政,蔡文姬只能表达感激,不敢得罪。丈夫董祀被判了死罪,虽然是冬天,蔡文姬披头散发,光着脚,在大庭广众下向曹操求情,这对这名才女来说又是多么大的耻辱。蔡文姬和曹操的关系,不是人们所想象的、如郭沫若创作的《蔡文姬》里那样的友谊,曹操是一个暴君,蔡琰是他买回来的文化工具。
厄运不仅笼罩着女人,屈原、王维、李白等人的命运也许更为悲惨。中国历史上,才华和命运往往成反比。这些饥饿、无奈、被流放的人却为中华文明留下最灿烂的遗产。这段历史值得深思。
王红旗:的确能够感觉到,《裸琴》蕴含丰富的隐喻,其思接千载的历史重构,仿佛距离现在很遥远而又很接近,对战争与暴力的批判、对骨肉亲情的反思、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让我想到意大利文学评论家安伯托·艾柯的话:“即使它们来自宇宙的两极,也可以看出诗的抑扬顿挫出自相同的渊源。”《裸琴》无论是从人类社会文明进化史,还是从女性人本思想精神史而言,都把人类共同精神的追求——爱的觉醒,推向超越性别的新境界。
小说《围棋少女》描写的,是女性在战争环境下追求自由爱情的破灭,《柳的四生》是春宁的“三世情缘”,梦中有着甜蜜爱情、幸福婚姻,然而化身为当代的女性静儿之后,虽遭遇种种磨难,但在“前世梦”的启示下,爱情最终获得圆满。
《裸琴》则截然不同,可以说是对人类自身存在的意义与问题进行的深入反思与终极追问。小说书写的是中国古代南北朝时期二三百年的战乱历史。在表现战争不同时空下的“蔡琴”、少妇与造琴师相似命运的同时,揭示出中国封建社会历史的另一面。即一朝朝周而复始的战争、暴政、贪权,父子手足之亲相残,百姓苦不堪言、生灵涂炭。然而真正给人震撼的,是女性生命穿越战争的数百年历史,荡气回肠的浩然大爱。男女经历无数灾难淬炼出永恒爱情的千古琴声,是呼唤人类,人与人,人与家国,人与自然和平共处的“爱之归来兮”的济世绝唱。因为,这古琴声是来自“原乡”的天籁之音。
这张古琴与少妇母女的关系,古琴、弹琴人、造琴人与战乱历史的关系,多重悬疑纵横延展,铺陈成野蛮与文明殊死博弈的一个个历史场景。小说开篇就写到,一位怀孕的大肚子少妇,“担心长途颠簸,孩子会从身上掉下来,再像球一样滚到马车外面,于是她用从战场上找来的绳子,将沉重的肚子紧紧拴在单薄的身躯上。”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选择一个孕妇在战争的颠沛流离,女儿在战乱中降生来开篇?
山飒:《裸琴》描述的是女人成长的道路。故事开篇,女主人公是个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少女,快乐地生活在世家大庄园中,过着优雅平淡精致的生活。她吃的是江中打来的鱼,被宝刀片成的生鱼片,穿的是由族人自制香饼香薰后的衣裙,看到的是头挽高髻、面施白粉、唇涂红脂、脚踏高跟木屐,吃不死药,聊玄学的叔伯兄弟。然而战争风云平地而起,一瞬间,少女还未成年,就已经变成母亲。这一名无辜脆弱的少女,在严酷的环境中,爆发出的是母性的力量。为了自己肚子里孕育的生命,她被迫在战场上流浪,表现出惊人的顽强:冰凉的饭团也能吃下,拔野草也能充饥,再脏的水也能喝下去,她填饱肚子是为了肚子里的生命能够茁壮成长。
弹指之间,战争远去了,变成少妇的少女找回了安逸的生活,作为母亲,她的小忙碌是甜蜜的,又带着淡淡的忧伤。她传授给一双子女高门士族对美的追求,另一方面她又注重将自己的情,也就是琴,传递给孩子们。
母亲是生育,是抚养,是教育,是荫护。
为了保护她的儿子,不让他被父亲送上战场,作为战争的人质,她,一名纤弱沉默、逆来顺受的女子,突然迸发了违背丈夫命令的勇气,敢将他的军令撕成几半。
然而,母爱也是遗憾和痛苦的源泉。
女主人公希望儿子成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君子,然而他却登基继位,摇身变成了一个不称职的皇帝。政治是自律,是手段,是深思熟虑,南朝宫廷中危机四伏,和北朝的战争迫在眉睫,而她的儿子只追求美人、美景、奢靡的生活,在湖光山影中逃避丑陋的现实。儿子成了天子,母亲却坠入了万丈深渊,她不断地焦虑、恐慌、自责,却无可奈何。
儿子也成了主宰她命运的主子。
《裸琴》一书,就是这样通过女主人公不寻常的生活道路,层层剥露复杂的女性心理。她在战场的刀光剑影中产下了女儿,撕下身上的衣裙裹住赤裸裸的婴儿,哇哇的哭声给她带来了生命的希望和憧憬;她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皇家花园中瞥见身为皇帝的儿子,被宫变的士兵刺死,作为母亲,既无法救他也不能替他死,心痛和绝望可想而知。
女人是历史最真实的见证人。
王红旗:这仿佛是“理想与现实”的终极悖论,也是现代人形而上的生命困惑,又是很贴近自己生活与心灵的反思。因为,女性是人类生命繁衍起始的“第一形态”,“母亲”是人类生命与精神的孕育者、教育者。
正因为你赋予了这张古“裸琴”一个女性的,或者说母亲的灵魂,它才有了传承之精神。它就与人的命运、女人的命运,或者说男人与女人的命运,合二为一。
《裸琴》的结构是章回体与复调相结合,文本共八回。第一、三、五、七回,从公元400年的东晋至444年刘宋,连年战乱的社会历史,是小说故事发生的背景。弹琴女子,从少女、少妇、贵妃到出家大悲寺,削发为尼,最终被赐死。文本的第二、四、六、八回,则都是写公元581年的陈朝,一个青年造琴师的故事。关键是第七回,与相距一百三十多年之后,第六回之间的关系。青年造琴师沈风因生活所迫,受到古董商人刘胖子的诱惑,寻找五百年前的古木仿造蔡琴,从弹琴女子的墓穴里,盗出那个由珍贵古木做的棺材盖时,忽然显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与造琴师合为一体。
在梦中,那女子对他说,“我是你的琴”。她的灵魂拥抱他,奏出仙乐似的男女二重吟。弹琴女子跨在他身上,发现原来他也是一张琴。“男人和女人不正是琴的面板与底板,两个人注定为对方而生,奏响一曲乐曲?”你以女性为主体,表达出鲜明的女性意识,天地创生男女,因为女人需要男人,男人需要女人,这是宇宙之律生生不息的“琴瑟和鸣”。其实你运用诗化战争、苦难、死亡、宗教的叙事策略,在创造一种真实的爱与信仰。
请问你当时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是社会现实的哪些方面触动了你?也谈谈你的性别观。
山飒:《裸琴》是我用法语创作的第七部小说。这部小说的主题是孕育。古代,百分之七十的女人死于分娩。本书开端,怀孕的少女在战火中分娩,她战胜了死亡,肉体分裂出新生命,灵魂找到了新定义。分娩,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是人生境界得以升华的瞬间。与此同时,她周边的男性战士却在试图相互剥夺生命,将自己和他人同时带入死亡。在一个男人们互相残杀的社会里,女人们默默地创造了生命的奇迹,这就是孕育。
也是宇宙本身的规律,或者说是宇宙生命之道。
纵观人类史,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占有,占有的手段是毁灭,而孕育的方式是给予和付出。琴师沈风,因为造琴,唤醒了百年前女主人公的鬼魂,他将爱灌注于音乐中,而音乐给了女主人公生命和爱。沈风象征着男性的孕育。男性虽然不能怀孕分娩,却可以通过艺术文化的手段,创造生命。这部小说讲述了战争与和平、死亡与复活、给予与剥夺的冲突和矛盾。
南北朝也是汉族和其他民族大融合大碰撞的时期,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产生了无数个性鲜明的人物,渺小的,伟大的,有名有姓的,无名无姓的,在有限的时空里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历史财富。女主人公的丈夫是物质世界的代表者,他渴望和追求的是权力、国土、荣耀,通过不懈的努力,用生命作为赌注,以亲情为代价,他实现了物质世界中最高级别的成功:当上了皇帝。
与其相反,女主人公的情人是一个地位卑微,连肚子都吃不饱,媳妇都娶不到的琴匠。他的人生理想仅限于斫琴和传承斫琴的手艺。然而,恰恰是这些和成功、成就毫无关联的小人物,让中国古琴得以延续发展,直至今天。
女主人公就生活在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冲突交接的地域,好像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时而被推上浪尖,时而被砸入深谷。她做过战俘,当过太守夫人,变成母仪天下的皇太后,也遁入空门,成为一无所有的尼姑。她既是人也是鬼,也是音乐和历史的“阴影”。
王红旗:小说描写少妇生孩子的具体情景,不仅有着生与死的强烈对比,而且有一种更深刻的性别关系思考。她周围的士兵都在打杀激战,正在走向死亡。然而无论再怎样残酷的死亡,也挡不住一个女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她的女儿出生了。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这可能是你要表达的。而且,就是在紧急关头,男士兵们能够齐心协力,把少妇转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女儿才得以降生,从战争瞬间挖掘男士兵灵魂深处的人性美——对新生命的敬畏。这实际上是最有价值、最能够代表人类精神的正能量。这是小说一直贯穿的思想,会使人类不断地传承爱,不断地“再生”。这就是你的社会性别的价值观吧。其中隐含着超越西方男女二元对立,彰显了中国文化流动的“阴阳鱼”互补共生意义。
山飒:相比而言,她的丈夫作为一个叛贼,掌控一座城市之后,还要掌控十座城市,成为将军之后,还要控制整个国家。这是当时的价值观。实际上这是一种负能量的价值观念,是男性的价值观。而另一面,那么多女性,她们做的事,是生孩子,养育孩子,给他们良好的教育,希望他们能够成为善良的、有道德的,懂得审美的人,并非成为一国之君。开始这个场面,是打开整个小说情节延伸的预设。
王红旗:少妇形象的塑造,给我的感觉是,一个怀孕的少妇在战争颠沛流离中孕育生命,在战场上生下了她的女儿,这个生命传承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情节,也是一个隐喻。一下子激活了读者对母亲、母爱、战争与和平的审美想象,在血与火、生与死的特殊境遇里,会产生更深刻的理解与共鸣。
山飒:创造少妇的形象是一个神奇的过程。我看到了她,感受到她,才决定写她的故事。虽然她是我的女主人公,却是她选择了我。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她是个历史人物,我是在写了几章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人物是真实存在的。后来我在史书中发现了她,找到了她的名字和身份,在小说结尾的时候才含蓄地暗示了一下。对她的身世,我做了一些调查,关于她的资料很少,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在皇帝刘裕身边有过什么影响,和历史中无数的公主、王妃、宫女、乳母一样,她是个在历史中没有留下痕迹的,或者留下淡淡脚印的一名女子。好像女帝武则天,虽然是大周金轮圣神皇帝,她的真实名字和出生日期仍是历史学家研究的课题。为什么?因为古代女子没有任何社会地位,虽然中华古国崇尚历史,但在当时史学家写下的年代流水账中,关于她们的记录很多都是捏造或者道听途说的。也恰恰因为这点,历史给我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让我打开思路,不受史学家的局限。讲述她们的内心世界,通过她们的眼睛透析社会,还原历史场景,给读者带来新的历史解读。
人物赠予作者故事,作者赋予人物语言。作者和小说人物的灵魂融为一体,跨越时间和空间,相互交换人生、社会的价值观念,在这种状态下的创作感觉是立体真实的。
王红旗:一个作家的创造力,就体现在能与自己作品中人物形象的灵魂相伴而生,这是一种境界。我读你的作品发现其想象力是第一位的。你不是那种坐在那里苦思冥想的写作,而是好像真的有一种灵魂的相互触动,互相碰撞,包括你以前的《围棋少女》《柳的四生》《女帝》等作品,这种感觉都很强烈。读《裸琴》更感觉到一种灵魂的相遇相通。
山飒:是啊,无论在绘画还是写作过程中,我都会进入另一个空间和灵魂们相遇、交友,他们给予我使命,将他们的感知注入我的思想,我们的生命融为一体后,我才进入创作状态。
宇宙浩瀚无边,神秘无穷,科学家已经在设想第十一维空间。到底灵魂是怎样的形体,怎样的状态,虽然现代科学还无法解释,至少我们知道科学家不再否认灵魂的存在。生命中时常会发生很多神奇的事情,尤其是从事写作、绘画、音乐等艺术创作时,所谓的灵感,就是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将词语、颜色、音符,如同“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般强行灌入艺术家的大脑,再抓住他们的手进行创作。
另外,艺术起源于宗教。艺术是原始人崇拜神、祖先、自然现象的手段,是人类和某种超物质境界沟通的界面。万年之后,这种状态依然不会消失,可见这是真实可信的一种力量。
以琴、棋与柳为媒 揭示性别、命运与爱情的价值
王红旗:其实,《裸琴》表达的主题,仍然是女性、战争与爱情。《围棋少女》以棋为媒,《裸琴》以琴为媒。前者,围棋少女与日本青年军官的爱情,瞬间被战争摧毁;后者,死于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弹琴女,用爱的灵魂去拥抱现世的造琴师。
在她被赐死的最后瞬间,她再次听到造琴师说“我是你的琴匠,你是我的琴”,造琴师与自己的灵魂结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灵魂与梦境的交融,让真爱能够超越一切苦难,赋予灵魂永生。少妇服下毒药后,“她皮肤在抻开,变成一块土地,成为天空的依赖与支撑”。“树苗在胸腔生长,还有一些枝干从她的四肢冒出,转眼间她成了一片树林。叶子叮叮当当清脆作响,奏出美妙的音乐。”“她失去了思想,于是成千上万的思想如鸟儿穿越她的身体。她失去了太阳,于是她不断升高挺拔向上,奔向成千上万的太阳。”你以散文诗的语言将死亡幻化为真爱,让灵魂永生,生生世世在宇宙天地间如悠扬的琴声。
文本中如诗如画的灵魂之音、梦境之景比比皆是。比如,弹琴女的灵魂对“伏羲造琴”典故的重复讲述,就将古琴的历史,从蔡琴向前推向远古,意在诠释“乐”是人类的礼仪之根。还有另一种说法更久远。据《尧典》记载,古琴为女娲所造,“女娲立笙簧,建婚姻”,建立了人类第一个情人节:每年农历三月初三,春暖花开时节,开办青年男女谈情示爱的“春社”。既可对乐或对歌,又可在春池里沐浴嬉戏,男女如鸳鸯戏水裸体交合,有“奔者不禁”的自由恋爱。并且现代考古已经充分证明,女娲真有其人,是母系氏族社会时期的第一个女帝。“笙簧”,笙者为笛,簧者为琴。就又将古琴的历史推向人类最初始的“母神文明”时代。
请你举一两例,解释灵魂与梦境书写的运用,对推进小说情节发展,或者塑造人物形象的意义。尤其是“伏羲造琴”典故,大概在每一个人物出现时,都谈到伏羲造琴。在她的儿子遇害时,你曾谈到“完璧归赵”的故事,这些典故的运用,你想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山飒:人类历史从远古女神时代开始更符合逻辑。猿人发展进化到原始人,从非洲丛林走到欧洲大陆,选择了山洞作为栖息之地,在群体衍变成社会的过程中,生育始终是维持种族兴衰的关键。原始状态的人类往往不知道谁是父亲,只知道谁是母亲。母亲是氏族部落的符号和定义。如有信奉,一定是孕育哺乳人类的女神。
基克拉泽斯(Kυκλάδες,爱琴海南部的群岛)文明(公元前3000—前1000年)的雕塑在艺术史上被视为原始雕塑艺术的杰作,这些人物雕像多数是怀孕的裸体女性,造型简洁生动,历史学家猜测它们被用在祭祀过程中,是保证分娩安全,保护部族,伴随死人的女性神灵。
在《裸琴》一书中始终贯穿着“伏羲造琴”这个典故。和“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大禹治水”“仓颉造字”“精卫填海”“夸父追日”等传说相比,“伏羲造琴”并不广为人知,因此也没有学者关注它的深刻含义。
伏羲和女娲为兄妹,是可以追溯到女娲补天造人时代的上古祖神。传说讲述伏羲看到一凰一凤栖于梧桐树上,凤凰通天地,协五音,是灵鸟,伏羲便令人将这株梧桐截成三段,将其中段浸在水中七十二昼夜,三尺六寸五分的琴身长度对应三百六十五天,琴后宽四寸,前宽八寸,对应四季八节气,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五行。还说当时的古人茹毛饮血,处于野蛮蒙昧状态,伏羲造琴乐众人,让人们不再与野兽为伍。音乐的节奏是呼吸的节拍,创造了时间感,音符是尺度,创造的是空间感。有了时间和空间的意识,原始人才有了自我意识。
音乐的功效是将为所欲为的原始人,进化到能够自我约束的新人类,为后来社会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当然,上古的传说无从考证,究竟何人造琴,也没有证据。无论是伏羲帝还是炎帝或者神农氏造琴,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音乐是中华民族的文明之祖。
还有一点值得在这里提到。孔子生于春秋时代的鲁国。鲁国毗邻齐国、宋国、卫国、郑国等强国,自知争霸就是自取毁灭,在“礼坏乐崩”的年代里,洁身自好,崇拜礼乐,俨然为周礼的保存者和实施者,这种姿态好像二战时期保持中立的瑞士。身为鲁人,孔子信奉礼乐,其实礼乐才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就是说道德规范衍生于祭祀和音乐。《史记》记载的孔子学琴师襄子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这些传说、典故能够让读者更好地了解古琴在中华文明衍变发展中起到的核心作用。
“完璧归赵”的故事十分动人,它的主角是和氏璧。在中国古代,像蔡琴,或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都是穿越时间和空间的灵器。玉匠卞和多次向楚厉王献上一块石头,声称是块宝玉,他的左脚右脚均被砍掉。最终,楚文王命工匠除去石头,发现了其中包裹的美玉。后来,为了这块玉,秦昭襄王希望和赵惠文王用十五座城池来交换,因而有了“价值连城”的典故。然而,赵国并不信任秦国,使出了“完璧归赵”的伎俩。后来,秦国灭赵,秦始皇帝命令李斯撰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刻在和氏璧上,从此和氏璧成为皇帝的宝印,神权的象征。王莽篡权,向汉太后索要玉玺,太后一怒之下,用玉玺砸向王莽,摔在地上,碎了一角,王莽命工匠用黄金补之,从此有了个金角一说,历经一千年的宫廷风雨,直到五代末期玉玺才神秘失踪。身为太后,我的女主人公也有幸掌握过这只传国玉玺,它在小说中的出现,是我对玉匠卞和这类人物的致敬。
《裸琴》一书中,沈风和他的师傅沈凤就是玉匠卞和一类的人物,是有使命感的小人物,虽然被饥饿寒冷所困扰,却有一种感应,知道自己捍卫的是中华文化血脉。老琴匠沈凤原是鲜卑人,北朝西魏军士,在战火中巧得琴谱,因而学琴,通过琴声发现人性之善,决定放弃暴力,逃到南朝,隐居深山,寻找最完美的琴声。老琴匠的故事也是民族大融合的典范。
我认为历史人物分为阴(女)性和阳(男)性,《水浒传》中一百○八条好汉虽然都是触犯法规,游离于社会边缘的小偷、强人、杀人犯,但是他们是身手不凡的英雄,是阳刚的象征。《裸琴》中的人物是被厄运围剿的弱者、失败者、牺牲品,是历史阴柔的一面。改朝换代需要英雄好汉,然而文化孕育和萌发需要的却是外弱内刚的“烈士”,因为他们反对暴力,是和平的使者。
王红旗:综观你的创作题材,几乎都是不同朝代、不同阶段的中国历史事件,核心人物形象大多是不同时代的中国女性,在历史惊涛骇浪与暗流涌动的行进中,个体生命具有内在的强大力量,挑战命运的柔韧魅力。你对中国女性生命价值多元别样的诠释,逐步呈现出全球化时代一种“女性人本意识的觉醒”。其作品中对历史事件、神话故事、民间传说、仙灵幻影等等,如数家珍般随手拈来,运用“时空结构”的后现代方式,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群,犹如一粒粒生命灵性的种子,孕育出女性主体精神生命的历史长河,又仿佛是从人类文明根性意义上的一种女性自我的寻找与回归。翻译成中文的长篇小说《围棋少女》是以中国近代历史20世纪30年代的抗日战争为背景,一个十六岁的围棋少女与一个日本年轻军官在“千风广场”刻有棋盘的石桌前相遇、对弈而产生爱情。《柳的四生》是演绎中国明朝皇室后裔孪生兄妹春毅、春宁,“四度时空”里的人生命运。但妹妹春宁是绝对的主角,无论她化成绿衣或静儿,从明末到当代数百年重生轮回,对忠贞爱情的追求始终如一,并在生活与精神层面获得爱的觉悟。《裸琴》以一位少妇与一把古琴的命运为主线,串起中国魏晋南北朝时空交错的战乱历史,琴与人、情与爱、灵与肉合二为一。据你介绍,法文版《女帝》是对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帝——唐代武则天的重塑。饱经数千年男权文化否定的女性,穿越男权历史“时空隧道”的涅槃,她没有被销毁尽失,更没有被重新塑造,而是在见证男权文化深层矛盾性中发现女性内在人本思想的丰富性、合理性与现代性意义。
我很想了解,你的文学创作为什么要重构这几段历史?为什么以“女性、战争、爱情”为侧重点?
山飒:《裸琴》的历史背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宋朝。女主人公出身贵族——只有贵族身份的女性,才可以接触诗歌、绘画,古琴,享有文化教育,可以进行艺术活动。虽然血统高贵,她却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被战争绑架,成为男权暴力的牺牲品。时过境迁,北朝杨坚渡长江,灭陈朝,统一中国,创建了中华历史上第一次疆域广阔,多样化民族的帝国,正因为如此,隋朝统治并不稳固,短短三十年后,大唐灭隋。
《女帝》就是发生在承上启下,从分裂到统一的转折期。唐代历史无比辉煌,是继统一汉族的大秦后,多种民族、文化、宗教大融合的新文明开端。北魏的文明太后、大隋杨坚的独孤皇后、大唐李世民的长孙皇后都是鲜卑女性,著名的贤德女主,相比之下,南陈宠妃张丽华,却是丧国之妇。在这个前提下,唐朝时期有胡人血统的李氏执政,西域风俗和中原本土风俗相融合,保留了胡人重视女性的传统。唐代初期,边境相对稳定,不受外族入侵的威胁,唐代社会既有安全感和自信感,也有建国创业的朝气。武则天在这时颠覆唐朝,开创大周,成为一个主宰乾坤命运的传奇女性,并不是偶然。
唐代女性的社会地位上升,是中国历史的一大特色,值得深入研究。《女帝》以第一人称的方式,用第一夫人的角度叙述当时女性的生存条件、心理活动、生理需求,以及和男性社会的冲撞。由于性别的特性,女人的生命更充满戏剧性,从黎明初至,对人生充满憧憬,到夕阳西下,力不从心,无可奈何地和衰老抗争,作为女人、女政治家,武则天创建大周,开创了女性的个体存在位置,在男性社会体系中,颁布了一系列保护女人利益的法规,提高了女性的地位,给予女性新的人性定义。
宋代后,中国女性渐渐地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中原传统文化将胡人习俗稀释后,女人受到的是更大的束缚:三从四德,男女授受不亲,缠足,甚至有些贵族女子也被剥夺了读书认字的权利。女性再一次沦为男性社会的生殖奴隶。
在世界文坛上,我认为中国女性是最精彩、最丰富的主题。中国的历史起伏跌宕,社会关系不仅仅是道德捆绑或者暴力征服,还有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在这种残酷压抑的环境中,女性在不断地成长发展,直到今天,成为独立自由的个体。中国女性的个性鲜明、感情丰富,具有国际性。这也是我的小说深受国外读者喜爱的原因。
王红旗:读《围棋少女》印象最深的是,小说演绎的抗日战争环境下的跨国爱情悲剧与简明的结构艺术,及所带来的心灵震撼与沉思。尤其这个十六岁少女敢于以天才棋艺挑战一位日本青年军官,而且棋手中她是唯一的女性。在“千风广场”刻有棋盘的石桌前,两人心灵在对弈中共鸣,智慧在围攻中角逐,因相互仰慕棋艺而生出爱情。她独立与自觉的主体意识,展示出那个时代的新女性精神理想。然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失去家国何以谈爱情。小说结尾,日本青年军官为了让少女免遭日本兵的侮辱,亲手杀死了少女而后自杀。
在这部小说里,围棋不仅成为一种跨国爱情的象喻,而且成为一种渴望和平的象征。其实围棋少女的爱情火花,就是因与之下了几盘围棋,情节结构简单而巧妙。虽然是写战争与女性的爱情悲剧,却隐含着青春少女的浪漫、理想与诗意。这不仅与围棋少女冲破家庭束缚,追求爱情自由的灵魂合拍,而且也融入了你美好的儿时记忆,以及爱情理想的影子,因此鲜活与别样。因为那时你也才二十多岁,如今你的创作越来越走向成熟。
在经历了近二十年的海外生活与写作实践之后,回忆当时创作《围棋少女》的情景,围棋少女的形象给你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什么?
山飒:记得写完结尾后,我忍不住流下眼泪。对我来说,聪颖、活泼、纯真、大胆的围棋少女,不仅是文学作品的主人公,更是一个真实可爱的生命。好像《巴黎圣母院》的爱丝梅拉达、基督山伯爵、简·爱、茶花女,他们是读者的朋友、初恋,甚至是读者在镜子中的映像。“围棋少女”是我的一部分。
王红旗:我记得你说过一句话:“当我创作女帝武则天的时候,走在法国的大街上,感觉我自己就是武则天。”也就是说你塑造怎样的女性,你就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女性。
读《柳的四生》,感觉仿佛其中就融进了你自己对生死轮回、爱情永恒、形而上的重生等哲学思考。小说以柳树意象,隐喻生命流转于数百年历史之间的古代与当代社会,明朝皇室后裔孪生兄妹——春毅与春宁,现在(清末民初)、过去(明朝)、未来(当代),以及天上仙界的四度重生。在我看来,不仅包含女性个体生命“时空结构”意义上的循环往复,而且从佛教神学意义上包容与延续了男女两性群体的生命形式与智慧,从而走向更高层次的平等和谐的人类社会理想。也许,东方佛教所蕴含的“万物平等”的生命终极平等思想,可以对当代人类自然生态、人文生态、性别生态的关怀伦理的重建,产生重要作用。
请你谈谈这部小说为何选择“柳树”意象,在基督教信仰曾经光耀的西方欧洲,你为何以文学弘扬东方佛教对人类生命的普世意义?
山飒:《柳的四生》有四个年代。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明代,开场时间为1430年。女主人公绿衣是个柳树精,变成美女报答当年栽培她的男孩重阳。重阳虽然深爱着她,但是考中状元后,选择了仕途和皇上赐婚的公主,这个故事听起来似曾相识,一个飞黄腾达的男人抛弃了乡下的老婆,直到今天还会发生。被抛弃后的绿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因为她认为伺候深爱的男人是自己生命唯一的意义。这个时期的女性被男性绑架,夫唱妇随,一旦被休婚,女人只有死路一条。
1430年,在法国,率兵打仗的圣女贞德被逮捕后,被英军交给教会法庭,被判处火刑。圣女贞德不但是象征法兰西自由独立的女英雄,也是欧洲女性解放的符号。相比之下,中国的女性还需要经历漫长的历程,才能实现个体意识生成。
第二个故事,写的就是女性个体意识的萌生。故事发生在民国初期。当西方民主意识流入中国,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产生置疑,很多学者认为封建传统束缚了国人的创造力和社会生产力。女主人公春宁自幼被裹上小脚,关在大宅院中,双胞胎哥哥春毅是她的投影。哥哥在外面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策马狂奔,而妹妹只能骑在墙头上,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想象自己就是他。哥哥在家里闯了祸,又是妹妹鼓励他逃出深宅大院,走向外面的世界,哥哥就是妹妹的理想寄托,是妹妹寻找自由的手段。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今天,发生在“外面的世界”。女主角静儿就是具有个体意识,经济独立的女性。在今天中国的大城市中,这个类型的女性已经非常普遍,她们成为命运、事业甚至企业的主宰,然而却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她们的苦恼是找不到合适的恋人。
第四个故事中的“绿衣”兼“春宁”兼“静儿”找到了梦中情人,解决了婚姻难题,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之后,发现了女性的终极痛苦:衰老。
在这个故事中,她的爱人是王母的儿子,是天上王子,英俊潇洒而且青春永驻,而她自己却一天天在变老变丑。现实生活往往也是这样,男人比女人衰老得更为缓慢,女人对于年龄带来的生理变化更为敏感;男性可以是“巨婴”,而女人经历的是从少女变为少妇,从少妇变为母亲的心理历程。当孩子长大离家时,彻底与母体分离。此时的女人就像失去双翅的天使:故事中的静儿从天上坠回人间,在喧闹的凡尘中睁开眼睛。现代女性的伴侣,是孤独。
作为中国女性从事写作,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中国女性的命运坎坷,生活丰富,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小说。《柳的四生》有个美好的结局,在经历多重生命轮回,不断地寻求生命的意义后,“绿衣—春宁—静儿”,和心心相通的恋人静看天边的彩虹。
以诗化哲学的想象力 为人物塑造穿越历史的翅膀
王红旗:当然,如果说“春毅—重阳—青衣”“春宁—绿衣—静儿”的重生在不同时代,有不同身份,是这对孪生兄妹经历生命磨难的轮回转世。那么,他们在原生家庭——清末民初的明代皇室后裔家族中生活,一生下来,受到的就是“生男弄璋,生女弄瓦”的不平等教育,尤其,作品描写春宁缠足之痛如酷刑的细节,是那个年代女性身心之创痛的缩影。因为清末民初,无论出生高低贫富,女性都缠足,裹小脚成为一种风靡的时尚,也成为女性出嫁好夫婿的资本。
那么你出于怎样的构思,塑造了一个经过男权文化精心教育出的逆子——春毅形象?
山飒:在我的小说世界中,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形象。
《裸琴》中的皇帝刘裕,原本是个农民子弟,不甘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趁着天下大乱,政权岌岌可危,在暴力群体中脱颖而出,显示了自己潜在的能力,改变了个人、家族的命运。在改变的过程中,他被权力腐蚀,野心膨胀,手段越来越残忍,他将权力的欲望传递给儿子们,以致死后三个儿子互相残杀,他开创的南宋也因此灭亡。
《柳的四生》中的重阳,也是个有理想抱负的男人。然而理想抱负和野心一个是客厅一个是卧房,只相隔了一道门,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重阳追求功名,却被利禄所腐蚀,他想出人头地,却变成贪得无厌的朝臣。为了生存,女人卖身,而心怀壮志的男人出卖的是自己的道德底线。这不仅仅是个人选择,也是社会环境造成的。
我也塑造了一些“放弃男权”的男性形象。武则天的丈夫唐高宗,就是个纯真、有爱心的男人。他虽然身为大唐皇帝,却厌恶玩弄权力、捍卫皇权,和舅舅长孙无忌,和几个姑姑钩心斗角。他最痛恨的就是杀戮,因此选择了有能力能抗压的武则天。封建王朝中兄弟父子、亲戚之间互相残杀是家常便饭。高宗的父亲太宗就在玄武门政变中杀死了太子和齐王,篡夺父亲的皇位,因而开创了贞观盛世。高宗请自己的女人出面替他管理朝廷,改革创新,大胆起用庶族官吏,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高宗是董事长,武后就是他信任的总经理。高宗不是软弱的昏君,他是个厌恶政治的君主,是个逆反的男性。
《围棋少女》中的日本军官,原本是个被灌输了武士道精神的侵略者,在与围棋少女对弈的过程中,被中国少女的美和纯真震撼,再次发现了人性,最后放下武器,用自尽表达对战争的厌恶,用行为反对男性暴力。战争是男性社会史中暴力的终极表现。
《柳的四生》中的春毅,是个放弃男权的主人公。他放弃贵族身份、家族产业、儿子的特权,从家庭出走,变成一无所有的流浪人。而他经历轮回后,变成电影明星森田,不甘心沦为娱乐圈中纸醉金迷的奴隶,逃到巴黎做了一无所有的穷人。他也是个叛逆角色。
王红旗:尤其是春毅,他叛逆的不仅是封建男权,还有当今的世俗社会。《柳的四生》中,当代成功的“女强人”静儿,如果真是春宁的化身,那么春宁六岁被裹上小脚、痛得流血化脓、寸步难行,当时她说:“我下辈子能不能不做人了做小鸟?”“想飞”就是这个小女孩当年美好的愿望。她成人后代替已故的父母管理衰败家族,但她与自己的母亲截然不同,她即使做了母亲还“想飞”,她对归来的哥哥春毅说:“我们快上路吧!带我走得远远的!走出我自己,走向绚烂……”
仔细思考一下,这何尝不是你、我、她,我们每个女性的内心追求,想要走出家庭、走出传统、活出自己的梦想。从女性历史来看,春宁已经成为中国近代女性生存命运的象征。我们女性现在的生活、思想与精神,是踏着春宁她们那一代代女性的梦想之梯走过来的。但在那时也只能是一种梦想。
请谈谈你当初对塑造春宁这个女性形象的想法与期待,她有没有历史原型?
山飒:春宁这个女性形象,还真没有历史原型。我小时候,从家中卧室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伸展到西山的麦田,金灿灿的,还有天边变幻莫测的云朵。对着窗外的风景,我能发呆很长时间。如今的北京,原来是麦田的地方已经是清华大学的科技中心,高楼林立。在现实生活中消逝而去的儿时风景,是我的小说的源泉。眺望远方、眺望窗外的世界,这个场面会经常出现。春宁就是这个风景中的一个人物,她的故事就是围绕着“鸟瞰”这个主题而塑造的。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样一幅画:一个衣着精致、体型瘦弱的女孩,裹着小脚,坐在墙头,如醉如痴地眺望远方。她的身后是阴森黑暗的大宅院,她前方的脚下是断壁悬崖,悬崖脚下就是一片广阔的草原,天边镶嵌着泛着金光的湖,还有无数飞翔盘旋的鸟。显而易见,这个女孩子就是关在大宅院中的一只金丝雀,被人剪断了翅膀。她的眼睛中充满了幻想和渴望。然而她鸟瞰的风景不是柔情的南方水乡,却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西南高原。看到这个画面的人能够猜到,这个女孩和传统女性不同,她向往的地方不是一种封闭、温馨、安全的小家庭,她渴望的是狂风暴雨、严冬酷暑,野蛮与文明并存的世界。
从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男人在外面打猎、杀戮,女人留在家中抚养子女,种地织布,因为家中劳动繁重,女人越来越与大自然隔绝,直到她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裹脚的束缚,放弃奔跑的本能。女人变成了禁锢在屋檐下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柳的四生》中的春宁就是新女性萌生的符号。她渴望的是拥抱能带来能源的力量。
春宁是现代女性的祖母,今天的女性能够走出家门,拥抱大自然,不仅涉足科技领域,能为科学献身,还涉足太空,飞向宇宙。《柳的四生》也是女性走向独立的四段历程。
王红旗:但是在新全球化时代,女性再次面临新的机遇与挑战。在《柳的四生》结尾,春宁穿越百年历史“时空隧道”,变形为当代中国香港的一位成功女商人静儿,需要有多么强大的生命意志力。在现世社会,她被金钱、繁忙堵塞了向内追求的精神之路,以征服世界、创立帝国作为向外追求的生命价值。当某一天被恋人森田的梦点醒,她看着森田解梦的眼神,突然发现恋人如自己梦中的前世情人那般美。他们“突然领悟我们的前世、今生、未来不是轮回,而是平行发生的”。
你让这对情侣从浩瀚宇宙汲取生命能量,收到月亮的来信,并写着静儿梦中前世的心愿:“人间生活虽然恶劣,但人和人之间相互依靠,相互鼓励,能够一同走向衰老。”此时,前世与今生、理想与现实、灵魂与肉体融合在一起。诗意的终极符号意象:湖中无数明月的倒影、燃烧的一片片朝霞、不断翻滚的灿烂云朵、握在手中闪闪的金沙,自然之光显示宇宙之律有限中的无限,点亮恋人之间明眸的凝视、心灵的相依。画面感,仪式感,多维度无限延伸着……
这个小说结尾,想象、诗化与哲韵的融合浑然天成。你是在怎样的具体情形之下构思而成的?也谈谈你的宇宙观,多维时空生命“平行观”。
山飒:春宁经历了二生二世,转变为成功的现代城市女性静儿,然而女人的脆弱依然伴随着她。好像很多成功的女性,虽然赢得了经济和思想上的独立自主,她们却因此而找不到合适的伴侣。在这一生中,她也是个喜欢眺望、充满诗意的女孩子。然而她的日常生活却是经营化妆品,遇到的困难是收购、存藏、运输、营销、宣传等等令人头疼烦恼的琐碎问题。可以看出来,她的工作虽然能够带来大量的金钱和经济上的独立,却不是她的理想工作,只是谋生赚钱的手段。她的生存条件和许许多多成功人士一样,被全球制造消费的大机器所绑架,表面上是命运的主人,其实是物质世界的奴隶。我的一位法国女朋友,Meriam Chadid,天文物理学家,每三年就会率领一个由世界科学家组成的团队,深入南极大陆,在极地中心与世隔绝地生活六个月,进行天文观察。她四十多岁,有些发福,穿着简朴,没有任何名牌挂在身上,皮肤微黑,笑起来像个幸福的少女,也像个温柔的母亲,她会用最简单纯朴的言语讲述自己几次差点在极地丧生,当她讲到天上的星星,她脸上浮现出无法描述的美好和憧憬。这位女科学家和嫁了有钱人或是赚了大钱的女性相比,她们的不同之处在于:精神世界的动力是希望等待和求知的饥渴,物质世界的动力是自卑愤怒和永不满足的欲望。
小说中森田的出现敲响了静儿的警钟。他宁肯做流浪人,也不愿意被困在某种系统和潜规则中。小说的结尾就是静儿思想的提升,预示着女性发展进化的未来。这个结尾也是第五生的开始……
正如我在前面谈到的宇宙和多维空间,有人相信天堂和地狱,有人相信轮回。当然,还有无神论者,认为人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我个人认为过去、现在、未来的平行,并不是不可能的,我也认为不存在是不可能的,因为多维的宇宙无限大、无限小,死亡只不过是一种能量转变为另一种能量。
王红旗:当静儿遇到森田时,产生的微妙感情变化是回归自然。小说写到人的终极救赎,人从出生到成长到所谓的成功,其实终极之处就是回归。我个人认为是回归大自然,因为大自然是孕育一切生命的圆,是人类的母亲。那么,一个女人走到自己的终极方向时,才发现原来她仍渴望回归到母亲怀抱。她和自己的恋人身体偎依在一起,看到眼前升起的那片彩霞,也许一片彩霞代表的正是你所表达的“真爱的无价”。作为一个人,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生命,对这种希望之光,对大自然的敬仰,和大自然之间的交流,就是她最终的灵魂升华,真正超越世俗的人生价值。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
山飒:现代人类最大的悲剧就是远离大自然,生活在工业世界中。人类萌生于大自然,从与自然生态相依为命发展到扼杀和改变生态,女性也有责任。一个成功的女性,生活在嘈杂的大都市,呼吸的是雾霾,食品中有重金属,出门就是大堵车,连洗手间都不能去,同时要回几个手机的电话,在这样恶劣生存条件下,还要保持青春、苗条、漂亮的发型,脚踏高跟鞋。这是可笑可悲的成功。可以想象,孤独的静儿,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中越发感到孤独。
人类最好的伴侣,就是大自然。当我看到一棵草,一片草地,一望无际的草原、森林,听到海浪扑打沙滩的响声,风穿过树枝的声音,我的心中充满感激。我们住在一个美丽的星球上,人类的出现是宇宙奇迹,壮观美丽的大自然是地球人最大的财富。
所以在《柳的四生》的结尾,我送给静儿和森田的是太阳升起时灿烂的云霞。
我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能够意识到大自然是人类的终极归宿,能够为拯救我们的星球做出贡献。
王红旗:是的。《柳的四生》结尾,那层层“天人合一”的风景,直入心底,是你对生命终极的哲学诠释。《裸琴》的结尾,历史穿越到2010年北京的一个拍卖会上,音乐学院的一个拉小提琴的男生,与一个弹古琴的女生,因“琴”而生情,目睹了一场两亿元成交的千年古琴的拍卖。但是买家匿名大亨并没出现。
小说多重隐喻性的开放结尾,想表达怎样的寓意?
山飒:《裸琴》的结尾是一个讽刺。正如说凡·高的画,他生前一幅画都没卖出去,而且唯一收藏他的画的是自己的弟弟,其艺术价值低到没有人理睬他的画作。而当今世界,一百多年之后又是价值最高的,已经高到没有人会去卖。在这个物质世界中,他的作品成为艺术作品中价值最高的典范,这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吗?这个讽刺不只是针对凡·高,而是针对我们有问题的社会。
《裸琴》结尾的拍卖会上,这张古琴其实就是沈风仿制的蔡琴,他抱着琴想去卖,卖不出去就会饿死,可是社会上并不欢迎古琴,世俗社会更喜欢皮鼓、排箫这一类热闹的乐器。千年后一张卖不出去的古琴创下新高价,这是对物质社会多大的讽刺。
小说从开始到结尾,不断地强调古琴的艺术价值,赞颂斫琴师、弹琴女们为了孕育、保护、承传艺术所付出的牺牲。另一方面,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践踏艺术、伪造艺术的商人和当权者的讽刺。买古琴的匿名大亨没有出现。他只能拥有这张古琴,“拥有”的不是小说的主题。
两个音乐学院的年轻学生是音乐的化身。他们得到的是梦想、是爱。
以女性人本精神之爱 构建未来人类和平“理想国”
王红旗:其实,物质时代拍出天价的艺术品,也只是它的物质价值,恰恰是“天价”遮蔽了艺术价值。因此你的写作是携未来而生的。从某种意义上,大胆奇妙的想象,诗意永在的灵魂,隐喻象征的符码,灵魂叙事的策略,梦境之景的营造,如诗如画的语言,可以凝聚自审、反思、批判、重构,沟通历史长河的生命系统,激发当代人的心智成长与爱的觉悟。从新女性历史小说而言,可以说是不可替代的独树一帜。
据说你的中文版《女帝》,即将在国内出版,很期待。记得2003年法文版《女帝》发表后,我看到法国和美国评论家都说你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武则天。评论说:“这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读者仿佛听到战场上马的嘶鸣,呼吸到皇家宫阙的气息,和亲历了不断变幻风景的那片土地。”“这部作品的野心和魅力,就像绽放的鲜花正在蔓延。”而且,第一版就印了10万册,现在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发行几十个国家,畅销于日本、韩国及东欧国家。读者说,在这部小说里捕捉到了当代中国崛起的文化渊源及厚重的历史。
请谈谈,如今你将会为国人奉上一位怎样的武则天形象?
山飒:武则天,如果从政治角度评估她,她的功高于过。正因为她是第二性的女性,在执政期间她不断地维护庶族、平民、女性的权益,为弱者争得发言权。她大力打击门阀贵族,推广科举制度,不断地挖掘国家栋梁。从武则天开始,从东周开始盛行的门阀制度最终被扳倒,平民子弟,凭借自己的才能和知识,经过层层筛选,也能走上仕途。可以说,今天的高考源于当时的科举制度。连法国历史学家,经过考证,也认为法国今天高等院校录取制度是当年中国科举制度的衍变。
从摄政到登基,如果没有广大百姓,多数朝臣的拥护,不可能最终成为大周皇帝。她给大唐社会带来的一种公平,一种贫富、弱强的平衡。武则天是寄生于李唐王朝的女性、庶族、没有名分的前朝才人。很多类似的情况下,有些人一旦掌权就会掩盖自己的身份,打压自己出生的阶级、性别、人群,和过去划清界限,证实自己就是统治阶层的一部分。然而,武则天却不是这样的“伪君子”。她是民众的代表,要给生来不具备任何出路的人,开一扇幸运之门,为此,她首先打压携带着幸运符号出生的人。这其实是最原始的民主思想。
她从皇妃升到皇后,又成为女帝,虽然权力越来越大,称号越来越响亮夸张,她依然是被红色宫墙监禁的“人质”,她和现实世界的唯一接触就是她的朝臣,她的官僚机构。男性朝臣既是她的耳目也是她的障碍,更是她潜在的危机。为了清除庞大的官僚体制的腐败和造反情绪,她一手提拔了御史和酷吏,借男性的暴力打击暴力。另一方面,她认为不了解世界的人,无权统治世界。在她执政的顶峰时期,她决定给天下子民发言的机会,下诏全国人民上京城御前举报,给自己一个接触民众,倾听民声的可能。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她是非常明智的君主,在今天,她采取的民主措施依然可以借鉴。
我觉得武则天这个女性形象,不仅是属于中国的,而且是属于全世界的。《女帝》一书畅销欧洲和美国让我深感欣慰。一位距今一千多年的女性依然能给现代女性带来启发和激励,这是多么美好的历史文化精神遗产!
另外,武则天母仪天下,她的政治行为是女性型的,而不是盲目地模仿男性。很多今天的女强人,尤其在西方,一旦进入男人的领域,做了男性们的总经理、董事长、总理、总统,她们会摇身变为男人。这时她们体内的雄性激素可能比男人还多。女人的最大错误,就是放弃自己去做男人。现代教育学指出,女性儿童的智力情商都高于男性儿童。为什么在一定的人生阶段,女人却总会被男人超越?虽然在21世纪,欧洲南美等国,女人从没有权利投票选举到涉足政治开始掌权,未必实行的是女性政治,女政治家甚至比男性还要强势。
王红旗:在你的笔下,武则天是一个真正的超越了性别、国别的女性领袖形象。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男权社会,这位唯一真正登达政治巅峰的女帝,能够国泰民安执政五十年,是因为她实施的女性政治,汲取了远古“母神时代”丰富的人类关怀“母乳”。这不仅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母性的、平等的包容与关爱,而且会为开创未来人类新文明的民主和谐、多元共生,走向真正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重要的“理性政治”文化资源。
如果,从《围棋少女》《柳的四生》《裸琴》,和即将出版的中文版《女帝》,来梳理你二十多年的文学创作历程,毫无疑问,这四部长篇“新女性历史小说”,均为你不同时期的重要代表作。一条清晰的演进脉络是:女性—战争—爱情。你以书写个体女性的命运爱情为经之起始,截取历史动荡变革的瞬间事件为纬之讲述,从战争背景异国男女博弈而一见钟情的玉石俱焚、现实俗世与梦中仙世婚姻之爱的书写,延展为对与家国命运共沉浮的女性生命之爱,以及对人类女性政治社会模式与巅峰之道的重构,逐步构筑起越来越宏阔辽远、越来越富有人类未来学意义的文学时空。
从构建自己的文学“理想国”,到构建未来人类的和平“理想国”,这不仅代表你自己在文学创作方面走向成熟,而且标志着海外华人女作家在“第二故乡”的创作,从中国历史里为世界文坛奉献出的人类性经验。你的作品以女性视角,切开中国社会不同历史阶段的横切面进行透视、反思与重构,揭示与纠正了女性被遗忘的“真相”,迸发出女性生命人本之爱的神奇力量,这预示了全新的社会伦理关怀秩序诞生的多种可能性。很期待你的《女帝》早日问世。
(此文连载于《名作欣赏》2018年第10、11期,本刊发表有修改)
(王红旗:首都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