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叙耶迈基-亚尔马里在等待中备受煎熬,他在牧场和农舍之间来回踱步,时不时跑到牧场上向河对岸的泰利兰塔家张望。最后,他终于看见希利亚跟泰利兰塔太太走了出来,她们上了一条船,似乎就谁来撑船的问题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最后,希利亚坐上了划手座。亚尔马里赶紧跑到河边迎接她们。
“我在想,到底是谁最需要帮助呢。”希利亚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丈夫一眼,后者立马变得焦虑不堪。每次遇到什么事情,他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希利亚已经见怪不怪了。
“要不要我现在去找人来帮忙?”
“一会儿再说吧。”希利亚说着,便和泰利兰塔太太向牧场走去。
对一个佃农来说,孩子快要出生的那段时间总是令人担惊受怕,整个过程甚至可以用痛苦来形容。由于村里交通不便,万一找不到人来帮忙接生,麻烦就大了。好在现在这个季节,路面至少比较干燥。放在春天冰雪消融的时候,路面可能会变得泥泞不堪,根本无法走人。
现在的天气无疑对小两口比较有利。尽管如此,对叙耶迈基夫妇俩来说,每次生孩子都是一次全新的冒险。论及分娩过程中的各种意外,就连经验最丰富的大户人家也难以幸免。
当两位女子在牧场查看奶牛的状况时,亚尔马里待在农舍边看着。没过多久,他就看见泰利兰塔太太急急忙忙地向他走来,希利亚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你最好现在就去找人,亚尔马里。你知道哪里可以借到马吗?”
“他们跟我说可以去奥利拉那里,附近其他地方基本没戏……那就这样,我马上就过去。你能在我回来之前一直守在这儿吗?你要是有这个时间就好了,你知道,就连阿尔维伊纳好像也不在家,虽然我有事先跟她说过,让她……”
“行了行了,我会守在这里的,你赶紧去吧!”
夕阳西下,天色依然明朗,只不过相比仲夏时分的暮色要柔和了许多。灌木丛中的小路一直向下延伸到沼泽般泥泞的牧场,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叙耶迈基-亚尔马里正火急火燎地向前赶路,和往常相比,他现在的步伐简直可以用迅猛如飞来形容。此时此刻,他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与己无关。每次他在生活中遇到什么大事,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从这个角度看,年龄的增长并没有给他的性格带来任何改变。当亚尔马里还是个12岁的小伙子的时候,他站在墓园里,亲眼看着母亲的灵柩被抬进土里却无动于衷,母亲的灵柩最后放在了两块隔板之间,旁边挨着两口类似的棺材,其中一口非常小。陌生的宾客们在墓园里各自忙着什么,亚尔马里觉得,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父亲,抑或是他的兄弟姐妹莱纳和维赫托里,只要有一举一动,都会引起来宾的注意。后来,他和希利亚在教堂举行婚礼时,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站在她身边,往日相处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感觉那么虚幻渺远,而今,他们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朝夕相对,共处一室。他站在牧师面前,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今后家里的红白喜事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行,他就会感觉自己像在风雨中飘摇的孤舟,如此渺小……牧师在致辞中向神祈福,使婚礼多少有了些神圣的意味,但这段婚姻究竟能不能得到神的庇佑,谁也无从知晓……夫妇俩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那是个小女孩。她即将降生的时候,亚尔马里的心境和现在完全相同。他觉得,让这样一个鲜活的小生命走进自己的生活,实在是一件太过隆重的事情,以至于让人觉得不真实。相比之下,夫妇俩的生活一直平淡无奇……后来父亲的去世对他来说,也可以算是影响甚微。
但此刻,他的心绪又乱成了一团,仿佛各种各样的咒语一直在耳边轻声回响,挥之不去。一只受惊的大鸟在路上横飞而过,南方的天空呈现出奇怪的铅灰色,只不过还称不上是阴云密布。一轮血红的圆月缓缓升起,周围环绕着一圈圈蓝色的光环。它悬挂在帕汉诺亚居住的溪谷上空,透过层层云雾时隐时现,仿佛在窥伺着苍茫的大地。月亮显然没有兴趣爬到更高的天空,它只要能看到乡野小径上这位行色匆匆的路人就可以了。
亚尔马里来到奥利拉家里,发现全家人都已经倾巢出动了。
“你这么着急赶路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呢。”看家的挤奶女工在开放式厨房[1]里对他说。她脸部松弛,已经过了跳舞的年龄,“他们都走了,去了太太的老家,不到午夜是不会回来的。不过你对这儿应该很熟悉了吧,你要找的马就在牧场里。”
亚尔马里跑进马厩,开始在木桩周围寻找笼头,所有的马具看起来都破破烂烂的,连笼头都缺了个扣子。只有笼头完好无损,他才能快马加鞭地赶到村里找接生婆。现在他必须找根细绳把缺扣子的地方捆好,免得到时候骑在马背上抓不牢、坐不稳。
但在此之前,他得先把笼头给马套上。叙耶迈基很清楚,奥利拉家的老马性子很烈,不肯轻易就范。意志不坚的人未必驾驭得了它,有时必须得好言好语地哄着它。尽管任务艰巨,他还是觉得凭借自己的力量应该能把它抓住,然而结果令他失望……老马只是耷拉着耳朵,面对他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和诱哄灵巧地左躲右闪,每一次都让他扑了个空。亚尔马里气得直嘟囔。在整个过程中,他心急如焚,仿佛胸中郁结着块垒,这几周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手上青筋暴起,血脉喷张……“来吧,宝贝儿,过来……天哪,如果连这个畜生都搞不定我该怎么办……吁,吁……”他一边喊着驯马的口令,一边慢慢地接近老马,正当他要伸手去抓它的鬃毛时,老马转了个身,尾巴扬起一阵风灌进他的耳朵里。转眼间,它就跑到了牧场的另一端,在那里悠闲地吃着草,好像在故意气他似的。他每靠近一步,它就像个身手敏捷的舞蹈大师一样飞也似的逃开了。“该死的孽畜,给我下地狱!下地狱!”气急败坏的亚尔马里不停地咒骂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狗娘养的恶魔!”最后,他暴跳如雷地大吼了一声,开始追着那个讨厌的畜生跑。不知天上的诸神见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不过这场疯狂的追逐游戏目前唯一的观众便是那闪着光环的圆月,它从笼罩着不祥之色的地平线上又升高了一点,仿佛想找个更好的角度观看这场大戏。
亚尔马里这个绝望无助、天真单纯的小伙子正在牧场里疯狂地跑来跑去,他不时停下来,喘一口粗气,试图从头脑发热的癫狂中恢复一点理智。他别无希望,如果抓不住这匹马,他还能做什么?他精疲力竭,看着那匹老马敏捷地左奔右突,只能勉强拖着脚步紧紧地跟着,嘴里不时像念咒语一样破口大骂。老马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距离。它和亚尔马里迈着完全相同的步幅,不让他靠近一步。
突然,它嘶叫一声,像箭一般冲向门口。挤奶女工埃米就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向了它。老马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好像随时都会冲上去把埃米踩在脚下似的。但就在最后一刻,它在她面前猛地刹住了脚,蹄子向外伸直,就像踩着平底雪橇似的。它把鼻子凑上前去,闻着她手里的面包屑。叙耶迈基趁机走上去给马套上了笼头。此时马儿舔着面包屑,对他的动作毫不理会。
“有些事情有的人就是做不来,现在见识到了吧。”埃米得意扬扬地对他说。她还说了些话,大意是讲,只要她乐意,完全可以看着这台人马共舞的好戏一直持续到早上,但是考虑到他这次来可能是为了希利亚的事情,她便不能坐视不管。
[1]一般厨房采用封闭式设计,如果厨房和客厅或餐厅在一个房间里,称为开放式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