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按照之前的约定,海尔卡上了汉努的车,坐在副驾驶座上。阿尔维德的车子跟在后面,上面坐着海尔卡的表姐塞尔马。一行人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开了泰利兰塔家。在这样一个平静祥和的夏夜,偶尔出门放松一下实在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阿尔维德很高兴汉努能在进镇的路上把海尔卡带在身边,等到回来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可以独处了,因为汉努还要开车去别的地方,继续他的夏季旅行,而塞尔马则会在镇里过夜。汉努来这里的时机选得恰好合适。
夏夜的甜美一直伴随着游人的出行,借由一幕幕赏心悦目的美景,它与他们如影随形,一会儿躲藏在路边的乡村建筑中,一会儿躲藏在拐角的松木荒原里——直到最后,它放弃了扭扭捏捏的躲藏,大张旗鼓地走了出来,安静地栖息在一处碧波荡漾的湖面上,在远处夜色笼罩的山脊间沉沉地睡去,做着甜梦。这些游人从小受到山水的滋养,早已熟悉芬兰夏夜的恬美,因此并未特意驻足赏玩。他们见了美景,虽然满眼欢欣,却不会细细品味——到了月光盈盈、处处结霜的冬夜也是如此。“南方到了这个时候,天色估计比这里要暗很多吧。”海尔卡说着,看了看身边的汉努柔和而俊俏的侧脸。
“是啊,尤其是在沿海的群岛。”汉努回答道,这时他两眼眯了起来,好像看见了什么东西——车子正经过一座农场,有人在路上放了个干草架。“波罗的海沿岸的城市,一到晚上,所有路灯都是开着的,一路上灯火通明,其实这样的夏夜也有它的美,因为路边有许多盛开的板栗花被灯光照亮了,很好看。不过这会儿板栗花应该已经谢了。”
塞尔马这会儿还不认识汉努,她小心翼翼地向阿尔维德打听着这个人,话语矜持,却又显得唐突。
“在这样的晚上跟他一起出门,你可得当心了。他向来喜欢践踏别人的芳心,就像我们走在夏天的草丛里会踩到花儿一样。”
“或许你应该先当心一下自己。”塞尔马毫不示弱地回了一句——经她这么一说,阿尔维德才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她的侧影。先前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前面那台车,这会儿也是,连眼睛都没转一下。阿尔维德看着她五官清秀的脸庞。这张脸轮廓硬朗,肌肤虽然并非滑如凝脂,但仍可以称得上是细腻。这是一张青春的面庞,只不过她那苍白的耳际浮现出来的几道皱纹还是让她的真实年龄昭然若揭。这些皱纹呈现出火一般的金色,仿佛身体内部有一团烈焰一直燃烧到了耳鬓。塞尔马是个戒备心很强的人,只要有人走近,无论是同龄女子还是男的,她的身体都会自然而然地绷紧,尽量与对方保持距离,耳鬓的金色皱纹立马显现出来。出于某种原因,她确信自己的外貌是不够好的。如果某个地位比她低的人——女裁缝、浴池服务员用颤抖的声音真诚地赞美她:“您的身材真的很好。”她会觉得她们之所以夸她的身材,是因为她的脸长得不够好看。
但是此刻,在这个星期天的深夜,她又看到一群后生仔站在某个偏僻的乡野小径满眼倾慕地看着坐在车里的她。她对衣着和色彩有着超乎常人的品位,尽管谁也没有注意到她那些漂亮的衣服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得来的。她对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心知肚明,也是个深谙世故的人。耳鬓那一缕遮挡皱纹的红色头发就像烈焰,昭示着被深深压抑的女性魅力。
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后,阿尔维德忍不住一直打量着这个性情平和的女子。他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一直看着前方,好像在用眼神开车似的。
车子开到一个铁路交叉口,两人都看着窗外,前面就到镇子的郊区了,小镇坐落在坡度平缓的山脊上,在朦胧的曙光中,纵横交错的道路和成百上千所房屋组成一幅壮观的画卷,连绵的湖水穿镇而过,画面的背景是工厂高耸的烟囱。估计过了那片整齐而茂密的松林,他们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我在想镇里到底有没有订婚派对,汉努总是时不时给我们开个玩笑,他就想把我们带出来兜兜风、找找乐子而已。”
阿尔维德说着,眼睛一直看着前方。到了镇郊,他的豪车开始引起路人的注意。几个正在附近兜风的出租车司机看着他们开车经过。
“我还蛮想要一台那种车的。”
“就算把它买下来,你养得起它吗?油费你都付不起。”
正如阿尔维德所料,汉努的车子开向了那片松林。“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山顶上,我会找到路的,放心。”出发之前汉努就这么说过。现在,他的车子开在前头,每到转弯的时候,阿尔维德和塞尔马就能看见他和身边的海尔卡谈笑风生,显然两人相处非常融洽。他似乎对该走哪个方向胸有成竹,前一秒车子还在一段鹅卵石路上颠簸,下一秒它就毫不犹豫地往右一转,上了山顶的一条公路,一排排松树夹道生长,透过树干之间的缝隙,可以瞥见深蓝色的湖水。这个时候,阿尔维德和塞尔马总算明白汉努所谓的“订婚派对”在哪里了。
车子经过一两座精心打理的商品菜园,在公路上行驶了一阵,最后进入一座阴暗、宽敞的大院。院子里并排停着好几辆车,一座古老而塌陷的石阶从地面延伸至一座露台,露台上又有好几层木质台阶通往一家饭店的大门。台阶两边到处爬满了灌木,这些灌木几乎一直延伸到屋门口。茂密的荨麻、酸模[1]等一切能在潮湿的土壤中生长的植物都钻了出来。坐在车里抬头望去,可以看见饭店门口站着一个绑着金色辫子的门卫。
等汉努口中的“跟屁虫”——阿尔维德驾驶的那辆帕卡德车[2]驶进院子里时,汉努和海尔卡已经在台阶下等他们了。
“真的是个订婚派对呢,”海尔卡对阿尔维德喊道,“还不知道是谁开的。”
不过阿尔维德正忙着开进汉努旁边的停车位,没空搭理她。饭店里传出醉人的笙歌,门廊上有人在激烈讨论着什么,他们几乎吵了起来——这些人都是饭店的工作人员。不过即使是争吵,也不过是宴会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
新来的宾客们在饭店里备受礼遇,主人家亲自出来迎接他们。他满脸堆笑,小声告诉他们,阳台尽头有间圆形的玻璃大厅是空着的,问他们愿不愿意进去坐坐。他生怕怠慢了客人,额头和脖子紧绷着,上面布满了皱纹。客人们齐声说好——坐哪儿都行!不一会儿,服务员就上来帮他们把桌子收拾好了。
菜还没有上来,几个人闲着没事,跑到玻璃墙前俯瞰风景。先前在山顶公路上看到的一排排松树从这个角度看一览无遗,树冠还没有他们站着的地方高。松树的后面便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水,湖上有一两个人正在划船,偶尔还可以看到一艘摩托艇疾驰而过——虽然听不到它的声音,但看着它在水面上肆意驰骋、浪花飞溅的样子还是非常过瘾。远处还可以看见其他划艇和摩托艇——那是镇上的居民在外面玩了一天准备回家了。他们各自经历着不同的精彩,有的人回去之后还要继续玩。再过几个小时,工厂里的机器就要启动了,商店陆续开张,办公楼也会热闹起来。但是现在,船上的人依然悠闲地看着岸边,似乎在想象岸上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心境。或许岸边饭店里纵情狂欢的人群当中,偶尔也会有人抽身出来,站到玻璃幕墙前俯瞰他们,想象着泛舟湖面会是怎样一种心境。几个年轻人似乎已经融入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气氛当中,他们放开了所有的顾虑,尽情投入到享乐当中。
[1]草本植物,叶酸,用于烹调、做色拉等。
[2]帕卡德曾是20世纪最重要的豪华车品牌之一,但由于管理不善,该公司于1958年倒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