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夜幕降临时,当一个一心想家的的男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老婆和孩子就在家里安全地等着,心里无疑是幸福的。就算这时妻儿已然熟睡,他们也会在梦醒的第一时间欢迎他们心中的一家之长。带着这样的心情,男人在回家的路上很少会在意周围的风景。他的步履会比白天轻快一些,但仍不失为稳重——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个温馨的居所。等他到了家,一打开门,就会迫不及待地走进去。屋子里的一切——墙壁、门窗、天花板、烟囱——似乎就像一只昏昏欲睡的母鸟,等待着最后一只游荡在外的小鸟唧唧喳喳地躲进它宽大的翅膀里。

虽然说家庭和美的人是幸福的,但我们也不能断言那些漂泊在外的人就是不幸的,尤其是那些孑然一身流连在夜色中的人。如果说荒野中茕茕孑立的房屋就像母亲一样接纳着漂泊在外的游子,那么一望无垠的夜空和苍茫广阔的大地又何尝不像慈母一样,包容着最孤苦的灵魂,抚慰着他们在自己的怀里安然地睡去。对于北方人来说,月是故乡圆。脚下的土地就是他们慈爱的大地母亲,他们源于尘土,也归于尘土。终有一天,他们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在头顶那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悄然苏醒。对于一个深夜在外徘徊的游子来说,最痛苦的事情恐怕莫过于满腹的忧伤无处排遣,只不过这样的人往往会把痛苦埋藏在心底。

虽然说深更半夜在外漂泊的游子并不一定是不幸的,但如果一个男人在夜里迟迟归来却一刻也待不住,不到一会儿又跑出去继续闲逛,这样的人未免也有些可悲。对于家人来说,他就算回来以后大吵大闹也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要好一些。虽然北方的夏夜亮如白昼,但人的内心总有些情绪在夜里会陷入蛰伏的状态——当心绪不安的游子离家出走时,这样的情绪便会被唤醒。当他离开时,身后的房屋似乎在注视着他渐行渐远,它那慈母般的眼睛不再因为瞌睡而紧闭,而是无精打采地睁着,似乎在等待黎明的到来。它就像一个睡眠很浅的老人,一旦被打扰,就再也睡不着了。

当艺术家沿着屋子拐角处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到尽头时,他放慢了脚步,但这次出行也并非毫无目的。他一声不响地四下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尽管路边那片杂乱无章的丛林里似乎也没什么东西可找。他在小道上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眼神跟先前在湖面上休息时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的两眼并非空无一物,而是紧紧盯着丛林里的地被植物。地上爬满了蕨类植物和苔藓,它们一直向远处延伸,最后被杂乱低矮的灌木丛、爬满青苔的树桩和粗壮结实的树干遮掩得无影无踪。这些地被植物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它们看起来一团模糊,在夜间反而比在白天更容易引人注意。它们一动不动,似乎只是附着在地表,而完全没有任何的生机。它们“看不见”不期而至的艺术家,也不会在他的注视下发生任何改变。任何一个从路上拐进丛林里的人都不会觉得这片丛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艺术家在路边观察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情不自禁地迈开步子,向丛林深处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在茂密的丛林里,他的视野非常有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又不假思索地走了几步,停下来,又继续往前走。他看了看身后,来时的小路已经完全隐没在丛林中。他又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密闭圆形空间的正中央,圆的半径为几个手臂的长度。这个空间隐隐约约被一种阴郁而彻骨的绝望包围着。头顶那片白茫茫的天空在密林的遮挡下只露出一小块,它的边界崎岖不平,整体感觉就像人的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以后露出的一小块皮肤。密林包围的空地就像一口井,不管头顶那块“皮肤”多么白皙、多么光滑,站在井底观看,终究只是管中窥豹,不见全貌。

他站在那里,部分意识与丛林里阴暗潮湿的地被植物融为一体。“为什么要在深夜里四处游逛呢?就算你不停地游逛,又能找到什么呢?唉,这一次,你看起来如此渺小。你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为什么要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在这片半沼泽的荒野里傻站着呢?”

他如此这般地扪心自问道,久而久之,似乎连狭窄的视野中触目可及的一片片阴暗潮湿的植物都在如此这般地拷问他。

艺术家又继续往前走,他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和之前的梅泰莱-尤卡一样,他一屁股坐在了一堆草丛上。这片地方给人的感觉更加清静,先头盘踞在脑海中的疑问也荡然无存。此时此刻,他心如止水,远离尘嚣。树林里鸦雀无声,没有夜蛾和昆虫出没,连一只唧唧喳喳的小鸟也看不见。空气中充满了丛林里特有的浓重而潮湿的泥土味。在这荒郊野外,他可以为所欲为,不用担心被人撞见。

艺术家的脸渐渐扭曲起来,他双眼圆睁,带着稚气的表情死死地盯着某个不存在的东西,怎么看都像是在疯疯癫癫地傻笑,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他是个弱智。这张脸时不时地放松下来,想象力开始天马行空地任意驰骋。艺术家用尽全力,试图使自己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要……他想到了自己先前在摇摇欲坠的床榻边看到的孩子,他太清楚他们的脆弱了,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手无寸铁,极易受伤——是他把他们带到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来的。他想象着他们此时此刻在那间阴暗的小屋子里熟睡的样子,回想着他们一路走来经历的各种磨难和小小的惊喜,这些经历只有慈爱的父亲才会为之动容。只有做父亲的才知道所有这一切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助,只有这个深更半夜抛妻弃子,一个人跑到山上的男人才知道妻儿的命运是多么地风雨飘摇。至于他自己的命运,那就更不用说了。

他鼻子一酸,抽泣起来,感觉就像在苦笑,其实这种感情是他自己喜闻乐见的。他的脸又扭曲起来,内心寻找着能让自己哭泣的其他事情。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少过。是不是每个人都对自己的青葱岁月最为满意呢?成长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人们会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之处。

坐在丛林深处的艺术家眼里涌出了泪水。黄金般的青春岁月如梦境般浮现在脑海里,这场大梦挥之不去,直教他老泪纵横。二十年前,他的眼泪不像现在这般冰冷、干枯,它们是生而为人的切肤之痛带来的情感喷发,是年轻人对青春与热血撕心裂肺的宣泄和释放,是这份崇高的血性带来的难能可贵的福祉。

现在,这个行将苍老的男人总算想办法挤出了一两滴眼泪,但是他的抽泣当中还是有几声刻意的干笑,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男人在沉痛地哭泣。不过,他哭的时候一头扎进了草堆,跟他24岁时的德行一样。有那么一两刻,年轻时期为数不多的几个单纯而美好的画面萦绕在他的脑际。这次抽泣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草丛的气味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一边煞有介事地分析着这种气味,一边好奇地观察着草丛。

他站起身来,向四处看了看,好像刚睡醒似的。脚下的地被植物与头顶的天空相比前段时间已经明显变亮,晨光甚至照到了密林里。正如上帝不偏不倚地关注着每一个灵魂,不管他是好是坏,太阳升起时,也会将阳光平等地洒向每一个子民,不管他是身陷囹圄还是站在密林里的一棵树下。世间很少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如果一个人的心灵连阳光也照不进去,那么或许连上帝也不会管他的灵魂。

艺术家朝来时的小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静静地想着自己年轻时深爱的姑娘。他想爬上山去,向她所在的方向遥望。他对自己刚才情不自禁地哭鼻子感到羞愧不已,先头在家时情绪还很平稳,家里的一切都让他很有优越感。艺术家越往山上走,头顶的天空便越发开阔,晨光也越发明朗。虽然彻夜未眠,他发现自己一路上都在哼歌。这一次哼的曲子完全没有旋律,调子越唱越高,他不得不时不时把调子降下去,要不然这首曲子就没法唱了。他站在山顶,面对着自己年轻时常常遥望的那个方向放声歌唱。他甚至还即兴发挥,唱了一首自己完全没有听过的曲子。唱歌时,他直视着地平线上的朝阳,阳光被地表的尘埃削弱了,因此并不刺眼。

站在山巅,回首往昔,青春时代的美好画面已成镜花水月,触不可及。流金岁月沉淀下来的美好回忆对他而言,已是一份弥足珍贵的财富……脚下的土地是一代又一代人繁衍生息的根基。放眼望去,一片又一片耕地和农舍延绵不绝,郁郁葱葱的森林与地平线上的晨雾融为一体,湖泊溪流星罗棋布,拔地而起的高山与令人倾心的秀水相映成趣。大地母亲以她丰厚的物产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任他们用斧头毁林、用耕犁开荒,然后在开垦好的农田里撒播希望的种子,等待着收割和死亡。生命自有定数,我等凡夫俗子也无须杞人忧天。

从他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泰利兰塔家的屋顶。这让他想起了老工人马努,那家伙的木炭坑肯定已经烧完了。“我得去看看马努,我已经很久没往那边划船了。”艺术家往山下走去,他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容光焕发。他气定神闲地从家门口经过,好像跟这个家毫无关系似的。他来到水边,又一次把小船往湖心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