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爱子心切的泰利兰塔老太太今晚一直在关注事态的进展。她知道家里那帮年轻的孩子坐车去镇里玩了——她们坐的是客人的车子，因为家里的车子还在车库里。她还知道儿媳妇比孩子们先行一步，去了叙耶迈基家——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媳妇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回来，这让她很担心，不过先头询问儿子时，儿子只是报以幽默的一笑，这让她多少放心了一些，可以躺在床上等待入睡。
但她没什么困意，无法在舒展身体之后立即入睡。她开始想起自己无法拥有却又无比缅怀的那段时光……青春一去不回，这让她无比羡慕海尔卡这样的人，她们拥有她这个耄耋老人无法企望的美丽容颜和精神魅力。
看来今晚是睡不着了，祖母总是不时地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看上一眼。有一次她去了隔壁房间，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床，好像不知道海尔卡还没有回来似的，不过即使海尔卡睡在上面，那张床看起来也和新的一样。老太太每次起来，总是不忘看一眼天空，看看明天的天气会是怎样。天空中没有一片云——看来礼拜一又会是个大晴天了。站在窗前，目之所及处全是一片又一片干草地，其中有自家的，也有别家的，它们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湖的两岸。往事如烟，想当年她也在这些干草地上辛勤地劳作过，刀下的干草装满了一车又一车。年轻的时候，她风华绝代，村里的小伙子总是争相前来帮她磨刀，磨刀的时候，他们总是时不时看她一眼，眼里充满了倾慕……那的确是一段黄金时光，但这样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儿子把持着这个家，他已经快五十岁了，俊俏的儿媳妇只比他小一两岁……塞尔马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每当有年轻的小伙子前来搭讪——就像现在的汉努一样，他们总是会在她的心里掀起波澜。塞尔马和海尔卡——这对姐妹多么令人喜爱——她们是上帝的妙手创造出来的尤物！根据造物主的法则，她们终有一天会找到自己心仪的人，结婚生子，做一个贤妻良母，就像祖母一样。不过说来也怪，老太太总是对孙辈们的终身大事颇为操心。看在她们的份儿上，她总是尽量善待她们喜欢的小伙子。
只不过现在，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暗自审视着她那颗老态龙钟的心。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她感觉到自己就像回到了意识初醒的小时候。她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苍老、枯瘦而强健，但摸起来感觉就像她小时候第一次摸自己的手一样。她看着窗外的夏夜——准确地说，现在已经到了清晨，门前的那片湖水依然如故，她曾经整日整夜地在上面划船。附近有几座新的农宅拔地而起，但这片土地依然如故，斜坡上依然种着那几棵老枞树，斜坡边依然留着种土豆的坑。老太太本不该来到窗前观景的，那些物是人非的景象只会令她多愁善感。
祖母拿出梳子，仔细地梳着她那头稀疏的白发，她平静地把头发梳好，编成辫子，试着打了个哈欠，然后在床上躺了下来。
海尔卡还没有回来，她要是回来了的话，老太太一定会听到她的脚步声的。不过孙辈们能多一点社交活动，老太太也一样为她们高兴。对她来说，海尔卡就像她的孙女塞尔马一样。她看着她俩长大，对她们的个性再熟悉不过了。这对姐妹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儿媳妇玛尔塔怎么去了那么久？叙耶迈基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她去了这么久，那问题肯定就不是奶牛生病那么简单了，一定是叙耶迈基家里的人出了什么事情。老太太想起了希利亚……啊，没错，她就要生第四胎了。泰利兰塔老太太对希利亚的人生起伏如数家珍。实际上，她在叙耶迈基夫妇俩的生活当中是一个重要人物。希利亚曾经在泰利兰塔家做过女佣，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失意的时候总是会到这里来寻求安慰。她曾经是个不受拘束的野丫头——这一点老太太可是印象深刻，但在内心里，她其实是个纯洁善良的好姑娘——这一点老太太也深有体会。有一年夏天，村子里来了个大学生，希利亚与他相恋了。他走时，希利亚趴在老太太的怀里哭了整整一个小时，她就像个绝望的溺水者，紧紧地抓着老太太的肩膀不放。从那以后，老太太走进了希利亚的内心，她们就像母女一样，无话不谈。
后来，希利亚问她：
“伯母，我能和亚尔马里在一起吗……其实我有点犹豫，你也知道我以前那段恋情……”
老太太回答道：
“亚尔马里是个正派的人，他能喜欢上你，你应该感到高兴。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你不需要有任何保留。除了那个学生，你还爱过其他人吗？”
“没那么爱过了。”希利亚说。
“那好，下次亚尔马里跟你求婚，你就跟他说：我很愿意嫁给你，但如果我不是处子之身，你还会娶我吗？”
希利亚照着这个指示做了，后来她把亚尔马里的反应跟老太太说了一遍。老太太现在想起都觉得好笑。
“亚尔马里怎么说？”
“哈哈哈哈……”希利亚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当时那副样子太有意思了，我从来就没见过那么傻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反正他当时眼睛都直了。我跟他解释了那段恋情之后，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问我‘那你跟那个学生怎么办？你还会跟我吗？结婚预告张贴出去会有人反对吗？’……哈哈哈哈。”
于是小两口结婚了，没多久就有了第一个孩子。老太太成了这个孩子的教母。起初她还有所顾虑：“我太老了，不适合做这种事情。”——但希利亚坚持道：
“如果老太太不认这个教子，我们就不给他施洗。”
祖母站在窗前，一边眺望着湖对岸，一边品味着这些往事。等她在窗前待够了，便继续回到床上躺了下来……一种奇怪的虚弱感油然而生，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强烈的虚弱感。这种疲惫不像是身体上的，更像是心灵上的。她越来越热衷于回想自己和其他人的青春年华，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生当中有太多的缺憾。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既然自己也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为什么会把人生过得这么糟糕呢？“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膝下有这么多的儿孙，但愿他们也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
这时候，她听到门外传来一些声响，但她太累了，懒得跑到窗口去一看究竟。她听到儿子在外面跟人说话，还有一辆车停在了家门口，尖利的刹车声隐约传来。但她不想再管了——让他们去吧！天都快亮了——要是在以前，这个时候早就开始干活了，而且中午还不午休。现在的农民有了机械化的农具，干活的时间缩短了，所以不需要起得太早，但他们在早起的问题上也决不含糊。老太太听到湖边传来摩托艇发动机的声音，发动机响了几下，终于启动了。摩托艇的声音渐渐远去。估计他们这是要去叙耶迈基家吧，她心想。可怜的希利亚，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虽然老太太心里很是担心，但她太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关心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