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老农夫科特萨尼对于应承下来的事情,一向说到做到,决不含糊。他不放心把马交给萨洛宁那帮无赖,于是找了个马夫去接医生——医生在电话里说了,一定会过来。他还打了个电话给警察局局长,后者表示会派一个警员骑摩托车过来调查此事。

马车就位后,萨洛宁和他的伙伴们开始往外走。诺基亚纵身一跃,跳到马车上,坐在车夫旁边,得意扬扬地吆喝其他人坐到他腿上,好像要一起去参加庙会似的。骨瘦如柴的老农夫看不下去了,又劈头盖脸地喊了一句:

“你们给我下去,要不然这车就不走了——我可不允许你们在上面撒野。”

这时,农夫的老伴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她衣冠不整、步履蹒跚,面色苍白而憔悴,脸上写满了痛苦和愤怒。

“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啊,你们就非得让两个老人不得安生吗?”

萨洛宁听罢,跳下车来,诚心诚意地鞠了个躬:

“非常抱歉,夫人,我们也就去趟主干道,不是很远,但是您的老伴稍微有点小气。嘿,老先生,您给开个价吧?我想车费我应该出得起。”说着,他马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包。

“赶紧给我滚得远远的,越快越好。毛诺会带你们去找医生的。”说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可惜摔门的声音太大,把他的老伴吓得不轻。老农夫站在窗前,盯着那些年轻人:他们确实按照他的指示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似乎已经把这个农场忘得一干二净。最小的那个人还从裤子后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好像是酒瓶。一看到他们,老农夫就觉得恶心、郁闷。接下来那几个小时,他根本就没合眼。他开始感觉到清晨爽朗的空气迎面扑来,看来今天又会是一个艳阳天,这让他深感宽慰。窗外开始显现出黎明的迹象:院子里,一头奶牛站了起来,一只小牛犊趴在地上摆着耳朵。角落里的蛛网也变得清晰可见;晾在外面的衣服上沾满了易碎的露珠。老农夫又走出了屋子,眼见天都快亮了,他也没什么心思再回去睡了。

清晨露水多,老人只穿了条内裤站在院子里,感受着湿寒的露气。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老人对周遭的一切都很熟悉。那帮年轻人已经走远,只是他们的聒噪声依然清晰可辨。更远的地方传来摩托车的声音,那是警察局局长派出的警员来了。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老人不由心想。他环视着整座庭院:马厩里的项圈被取走了,只剩下那颗挂项圈的钉子钉在墙上;果园里的苹果树长势正好;客厅窗外的角落里生长着几株独活草[1]和苦艾……这便是他苦心经营的农场,是他坚固的堡垒。纵使来了几个小混混,打破了这里的宁静,那也只是暂时的。生活还会回到正轨。现在已经到了制作干草的时间,工作任务已经通知到家里的雇农了。

萨洛宁几乎已经忘了他身上还带着瓶酒,那是他傍晚喝剩下的。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村子里无忧无虑地晃悠着,后来就遇到了梅泰莱那档子破事……他把酒瓶掏出来痛饮起来,还留了一点给马蒂。

“来,兄弟,干了这瓶!我们很快就没这机会了!”

“但是他们不可能把我也抓起来吧!”马蒂警觉地叫道。

“噢,他们当然会把你也抓进去,因为他们看见我们是一伙的了,”诺基亚说道,“而且我当时跳下船的时候,你还冲我吼了一句:‘来点狠的!让他好好尝尝这个滋味!’”

“我说过这种话吗?”马蒂显然被吓到了。虽然诺基亚那么说算是抬举他了,但他本能地意识到,这句话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警方向来是劳工的敌人,他们肯定会在这句话上大做文章的。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波拉迈基之所以这么喊——如果他喊了的话,纯粹是出于粉丝见到偶像大展身手时的那种狂热心情,因为诺基亚实在是太敏捷、太令人崇拜了。他们一定会给他加上某种罪名。然而,马蒂·波拉迈基自己对这句话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斩钉截铁地向他的铁哥们儿申明了这一点。

“你真的有说过,哥们儿,不要试图抵赖!”他的铁哥们儿看也没看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话让马蒂深受伤害,他觉得萨洛宁太不讲兄弟情义了,再加上他本来就喝了点酒,现在情绪更加难以控制。他越想越不对劲,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如果他也跟着萨洛宁进了监狱,家里的伊塔和孩子们该怎么办?他和伊塔连婚礼都没有举行,根本不是正式夫妻,要是他进了监狱,她肯定会跟着别的男人跑的。

“再给我拿点酒来!”

萨洛宁刚把酒瓶递过去,他就赶紧抢了回来,因为他远远看见警察骑着摩托车就要过来了,估计马蒂刚才使劲灌酒的样子被警察撞见了,他得赶紧把剩下的酒喝完,要不然瓶子一会儿就要被没收了。

果不其然,诺基亚还没来得及把酒喝下去,就被警察一把夺下了酒瓶。警察虽然不认识他们,但从报警人的身份及这伙人的行踪来看,他们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了。

“喂,伙计们,尸体在哪儿?”

“现在断言死了人还为时过早——医生还没来,谁敢肯定他真的已经死了?况且医生正往这边赶呢——救一个人的费用,再怎么高,我也还是付得起的。喂,长官,您能再给我一口酒喝吗?您自己也喝一点吧。”

警察没理会诺基亚的请求,而是开始着手初步的审讯工作。

“你跟死者之间有没有仇恨——有没有因为醉酒或赌博而发生过争吵?”说着,警官还带着质询的眼神扫了一眼旁边的马蒂,后者赶紧回答道:

“噢,是有这样的事——他们曾经在牌桌上争吵过,而且尤卡这个人总是爱惹事,我记得有一次——”

“你可真是我的好哥们儿呀,啥事儿都跟警察说,”诺基亚抱怨道,不过他这句话好像是在说自己,“是你冲我喊‘让他好好尝尝这个滋味’的,你他妈真是我的好哥们儿!”

“我根本就没有喊过这样的话。”波拉迈基急得直跳。

“嗯,这件事情我们会弄清楚的。”警察说。一路上,他都在仔细观察着这伙人,仿佛在用心记忆他们的长相特征和穿着上的每一处细节。他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脸上生着卷曲的八字须。他现在还不能逮捕任何人,因为没有见到尸体。实际上,报警的人也没有提过尸体的事情,只是说有人被捅了一刀。于是他们就这样走着,警官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跟在旁边。眼看着波拉迈基走过来,抓住了另一边车把手,想要帮他推车,他也并不拒绝。

距离事发地点两公里的路上,前方终于出现了车道。警官把摩托车放在路边的灌木丛里,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们终于可以看见农场,农场后面就是麦田,麦田的尽头有一群人在守望——那是工头和其他船员,这些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自从萨洛宁他们出去找医生后,工头和其他船员就一直守候在那里。

到了这个时候,萨洛宁才开始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硬了,脚步放慢了许多。这个动作太反常了,警察怀疑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显然已经开始防着他了。他们离事发地点越来越近……萨洛宁和波拉迈基已经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它一动不动地倒在草地上,就像平时鼾声如雷地躺在铺位上一样。他们越走越近……诺基亚一句话也不说,马蒂和海诺宁也说不出话来。

萨洛宁再也不提医生的事了,他脸色苍白,身心俱疲,口干舌燥,身边也没有什么解渴的东西,只有湖水。当他如狼似虎地向湖水奔去时,警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吼道:“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态度已经跟先前完全不同。接着,警官向船员们求证道:

“这家伙是不是捅了别人一刀的那个人?”

“是的,就是他。”船员们确认道。木已成舟,就算他们再想袒护萨洛宁,也否认不了这个铁打的事实。

“是我行了吧,能不能先让我喝口水,我都快渴死了。”萨洛宁说,现在他的语气也变得阴沉沉的,似乎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

“你很快就能喝到水了。”还没等诺基亚反应过来,警察就给他铐上了一副手铐,然后指着波拉迈基问其他人:

“这个人呢?事发当时,他有没有在旁边喊过煽动人的话?”

“我根本就没有喊过什么煽动人的话,是于尔约听错了。”

马蒂不自觉地喊出了萨洛宁的教名,他平时都不会这样。

“当时好像是有听到一些声音,但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喊了没有。”

“那就先假设他有吧。”警察说着,把萨洛宁左腕上的手铐解开,套在了马蒂·波拉迈基的左腕上,“你俩好像关系挺铁的,我想你们应该不介意再多待一会儿吧。”

整个过程中,那个骨架粗大、长相粗犷的佃农一直躺在草丛里,一动也不动。无论你怎么看,他都已经完全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他身上穿着皱皱巴巴、松松垮垮的劣质衣服,脚上套着满是补丁的靴子,靴子浸在水里,已经湿透。他的马还在木筏上,他的家远在千里之外的第三教区。他就这么抛下了妻子、孩子和小农场,独自一人奔向了另外一个世界。

[1]多年生草本植物,大型香草,叶子非常香,对人有保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