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这天晚上,艺术家也在外面彻夜徘徊,他是个安静、敏感的人。到了夏天,很多北方人喜欢在夜间到处闲逛,尤其是星期天拂晓的时候。人们这么做的原因各有不同,但外部环境是一样的:无论时光荏苒,北国的夏夜总是亮如白昼。艺术家所以称之为艺术家,是因为他学的是这个专业,而且人们经常看见他拿着画笔在外面写生。其作品,无非就是风景画、放牧图、肖像画这几种。有时他会斗胆问一问当地居民,看看他们肯不肯给自己当模特。泰利兰塔家的老工人马努便是艺术家的模特之一,他经常以不同的衣着和状态出现在画中,有一次,他甚至还做了裸体模特,那时他刚洗完桑拿浴,正坐在台阶上休息,等着身上的水晾干……艺术家出过好几本书,虽然大家都认为这些书体现了他渊博的学识和高雅的品位,但几乎没什么人有兴趣翻阅它们,更别提细细品读了。此刻,湖面上划着那艘红底白船的人正是这位孤独的艺术家。

比起家里,他更喜欢待在外面。他有家有室,住的地方离泰利兰塔家不远,是一座小农舍,小农舍坐落在一座偏僻的农场里。原来这里住着一对老年夫妇,他们遭遇不测后,农场就一直空了下来,是艺术家的老婆自作主张搬了进来。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挤在老房子里,和艺术家的父母同住。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决定了家庭生活的基调,这种基调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家庭生活彻底完结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到来。家家户户皆如此,只不过到了最近,他总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也许这只是他的个人感受。岁月的痕迹很快占据了他的身心。他并没有缺衣少食——身边的朋友和仰慕他的人虽少,但他们之间的情谊却愈发珍贵——尽管如此,他还是郁郁寡欢,经常陷入沉思当中,样子好像非常痛苦。

艺术家慢慢地划着船,随着水波渐渐平静,他开始欣赏泰利兰塔家在水中留下的倒影,看着倒影里的人们来回奔忙,他觉得他们的生活一定过得有滋有味,和和美美。入夏以来,他越来越喜欢带着喜忧参半的心情欣赏着自然景观,品味着别人的生活。他整日整夜地游荡在夏日的乡间野外,似乎在逃避着什么;那副样子,就像一只始终把头埋进沙子里不肯出来的鸵鸟。

他不时停下手中的桨,在湖面上休息,破烂不堪的帽檐下露出一双忧郁的眼睛。他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什么也没看,一双温暖的眼睛似乎在凝神静听。诚然,他的视线停留在湖对岸的麦田上,那里的麦穗在晚霞的映照下泛着金光,但他的心思并不在风景上,他注视的是自己的内心。

7月的麦田在晚霞的映照下翻滚着金色的麦浪——当一个人成长到一定的阶段,看到这样的景象,内心该是有多么的倦怠。田里的作物快要熟了,田里的作物快要熟了——至少,它们已乐知天命,静待成熟。夕阳将其视为一位刚强的农夫,这位农夫总是能把农活和家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的精神虽然日渐疲弱,但每每想起家中后继有人、子女恭顺孝敬,能将父辈的伟业发扬光大,他的精神便为之一振。看着田里的作物在祥云的笼罩下渐渐成熟,他的内心平静而祥和。艺术家静静观察着这一切,他总是把农夫的命运想象得比实际情况要好。他自己则一无所有,除了马亚马名下的那间农舍和里面的物什。当他呆呆地望着夕阳下的麦田时,内心的忧虑暂时抛到了脑后。

一阵节奏分明的划桨声再次打破了他的思绪。他环顾四周,看见叙耶迈基-希利亚正划着船从后面接近,她似乎有什么事情要找泰利兰塔家的人商量。

“怎么这么急?”

“有急事。”

“过段时间,我能不能去趟你家,参照你给孩子喂奶的样子画一幅《哺乳圣母》的祭坛画呢?”

“我可不想把自己喂奶的样子展示给全世界的人看。况且,你自己家里不就有个哺乳圣母吗?”

“那我不画画,就来看看你家的孩子行不?”

“你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俊俏的农妇划着船离开了,显然她对艺术家提出的非分要求有点生气,但看到他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倾慕,心中又不免沾沾自喜——即使在临盆之际,她的柳眉瑶鼻依然如往常般清秀娇媚,就连先前随性说出的几句稍显失礼的话,也因为她的美貌而显得顺耳了一些。平日里,她的脸部肌肤呈现出健康的棕金色,怀孕期间,她的双颊白里透红,艳如玫瑰。

艺术家停留在原地,他甚至悄悄把船向后划行了一小段距离,似乎想要延长两人这次在水上的会面。当这位孤独的男子看着俊俏的农妇渐行渐远,一种奇怪的、天真的感觉涌上心头。随着两人的距离渐渐拉长,女人姣好的面庞变得模糊,上面映照着火红的霞光。如血的残阳同样染红了远处泰利兰塔家谷仓的墙壁和行走在田埂上的少女轻飘的霓裳。划船的女人和律动的双桨成为盈盈碧水上一个漂浮的小点,孤独的男子独坐孤舟,任凭时光流逝,万物变迁。就这样看着眼前简单的风景,心境也会自然而然地跟着平和下来。

他又开始拨桨行船,至于所向何方,他一无所知。与希利亚告别后,他开始哼歌,这是一曲舒缓的民歌,艺术家紧闭着嘴唇轻哼浅唱,每到第三个节拍就轻轻划一下手里的桨。小船悠悠地驶离两人相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