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这里的狱警是个名叫皮耶蒂莱的农夫,他很年轻,但他还有个更年轻的胞弟,平时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弟弟是个放荡不羁的人,成天不是喝酒,就是跟年轻的姑娘鬼混,他的桃花运没完没了。伊瓦里·皮耶蒂莱是个帅气的人,他懂得怎么和姑娘们打情骂俏。

这周日晚上,他又出去鬼混了。等他哥哥带着接受完初审的犯人回来时,他还没有回家。波拉迈基不是太担心自己的处境,他一倒在铺位上就睡着了。但萨洛宁没有心思睡觉,他酒劲已过,口渴难耐,使劲捶打着牢房的门,想找狱警要点水喝。

这时候,一名陌生男子走进了客厅,他没好气地问了问犯人想要什么。

“老天爷!我想要水!要不然我身上就要着火了!”牢房里传来一个焦躁的声音。

来人正是伊瓦里·皮耶蒂莱。

“你不想来口酒吗?”他叫道。

“不要捉弄我们这些可怜的犯人了!”萨洛宁回答道。

伊瓦里正在牢门上摸索,里屋通往客厅的门打开了,他哥哥站在门口,穿着内衣对他说:

“你小心点那个人,他可是谋杀犯。”

“没事,我认识诺基亚——有个礼拜天我还差点儿跟他干上一架,不过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就仅止于此了。现在过了那么久,估计那时候的事情早就忘了。你进去吧,我来看着犯人。”

伊瓦里有些微醉,但他是兄弟俩当中比较聪明、强壮的一个,所以平时他哥哥总是会让着他。

客厅里专门辟出了一个隔间,作为牢房。伊瓦里打开牢门,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曾经有一次,诺基亚的船队经过村庄时,他俩差点儿打了起来。伊瓦里虽然昨晚离凶案现场有千里之遥,但湖边的船员在争斗中闹出人命的消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虽然诺基亚此前挑衅过他,而且在两人打起来之前就和同伴逃之夭夭了,但伊瓦里化干戈为玉帛,对待身陷囹圄的诺基亚就像对待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他招手示意后者到客厅里来,两人在窗边的一张长凳子上坐下。这时候,他哥哥又穿着内衣出现在里屋门口:

“出了什么事情你自己负责,伊瓦里。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哼,亏他自己还是个狱卒呢。”伊瓦里嘟囔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调配好的淡红色液体。萨洛宁蔚蓝色的眼睛在清朗的晨光中显得炯炯有神。室内虽然看不到日出,但是阳光从院子里反射了进来。

两个人开始讨论昨晚的凶案。

“那个人当场就死了吗?”伊瓦里问。

“嗯,当场就死了,没错。”

“你以前坐过牢吗?”

“倒是没坐过牢,就是被判过一大堆小额罚金。”

“你看起来不像个普通的船员,怎么会想到去船上工作呢?”

“噢,我只是想看看当船员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有很多书把船员的生活描写得很美好,所以我想亲自体验一下。但是结果船上都是些丑陋的男人,这个夏天我还没见过一个长得帅点的男人呢——自从离开坦佩雷[1]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那妹子呢?有没有见过好看的妹子?”

“嘁——净是些农场女佣和洗碗工!我对她们一点感觉都没有……不过那把刀刺进去的时候,感觉真的很过瘾……”诺基亚一边说,一边比画着刺杀梅泰莱的手势;他两眼放光,眼珠的颜色更深了,嘴角上浮现出一抹奇怪的、享受的表情。与此同时,他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拿酒,伊瓦里也不阻拦。萨洛宁猛灌了几口酒,等他过足了酒瘾,他大叫道:

“但我没什么好后悔的,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那个小伙子年少无知——他长着天使般的面庞,却像孩子般无知……”

“你说的是一个妹子吧?”伊瓦里说道。

“他长着天使般的面庞,却像孩子般无知。”萨洛宁自顾自地重复着这句话,似乎已经忘了伊瓦里的存在。他抬头望着窗外广袤无垠的天空,眼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近乎怨妇般的神情,似乎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这片自由的蓝天了。五大三粗的伊瓦里·皮耶蒂莱现在也搞不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只能局促不安地观望着,他拿起桌上那瓶酒,猛灌了一口,心里纳闷为什么要在这里谈论一个小伙子。

黎明将至,一名老乞丐从对面农舍的门廊里走出来,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像是走错了路似的。她跑到灌木丛后边蹲了一阵子,然后抖了抖身子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时至清晨,树林里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坐在窗前的两个小伙子感情渐渐疏远起来,不过瓶子里还剩了些酒。

“把瓶子给我,我要把酒喝光!”诺基亚对他曾经挑衅过的对手说道。

“喝吧,伙计,你是属神的子民,”伊瓦里说道,反正他的酒多得是,“只管干了这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进了监狱,别说是喝酒,你想要的任何东西都没办法弄到手了,人生的所有乐趣就这样被剥夺了,想想就觉得悲哀啊——干杯!”

“干杯!”萨洛宁长久地凝视着伊瓦里,他觉得眼前这个乡巴佬真是又丑陋又粗俗,相比之下,今年春天在老家里度过的那些夜晚真是太美好了。那时候,他经常和伊尔马里——一个还在上学的小伙子待在塔边的高山上,手拉着手促膝谈心,那是他度过的唯一一段快乐的春季时光……自那以后,他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在生活的大熔炉里,人的痛苦有时会达到极点,以致几乎成为一种快感。在心灵的容器里,郁积的痛苦越来越多,最终会把容器撑胀得支离破碎。这就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吗?这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吗?——戴着沉重的脚镣被关在一座农舍的客厅里,等着被送进图尔库监狱?终有一天我还会被送到这里来——但此生已不再自由——噢,上帝——我到底做了什么?萨洛宁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里噙满了泪水。眼前的乡巴佬虽然丑陋粗鄙,但他至少还是个自由身。

“哎,兄弟,你不知道脚上戴着铁环等死的日子有多难过,天知道我要在里面关多久……噢,上帝,人生真是太禽蛋了……”萨洛宁哭得太厉害了,伊瓦里的哥哥又被引了出来,他对伊瓦里说:

“看到了吧……现在整座农场的人都被你们吵得睡不着觉了。你跟那个囚犯到底在搞什么鬼……”

但萨洛宁依旧我行我素,他一边哭闹着,一边使劲摇晃着脚上的铁链。沉重的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可怕的哐当声,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连农场里的女佣们都被惊动了,她们睡眼惺忪地从伙房那边跑过来一看究竟。看到诺基亚的样子,她们一开始有些错愕,但马上就充满了同情。诺基亚虽然因为缺少睡眠,面色不好,而且还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但他依然不失为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他额前那一绺销魂的长发不断垂到眼前,因此他不得不时不时把这绺头发拨到脑后——用不了多久,这头美丽的长发就会被无情地剪掉,散落在监狱的地板上,然后被扔进脏兮兮的垃圾桶里了,在场的一名女佣心想。但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大叫道:

“一介凡夫俗子的痛苦,你们又懂得多少?他那年轻的心灵燃烧着热望,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好好看着吧,姑娘们。你们至少还有个可以随时拥抱的心上人,但我呢?我什么都没有,连妈妈都没有,妈妈,妈妈……”

喊到最后,他终于消停了下来,嘴里喃喃地说着那句:“妈妈,妈妈……”然后,他一头栽倒在铺位上,把脸埋进脏兮兮的床单里,嘴里依然不停地哭喊着:“妈妈,妈妈……”由于他没有显露出其他的暴力倾向,嘴里喊的那句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其他的人便相继离去,只留下他一个人躺在铺位上。有一位女佣走时,眼里含着泪水。可怜的姑娘,她也没有母亲——她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至于父亲,她更是未曾与之谋面。

又过了一阵子,牢房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那是萨洛宁在要水喝,他现在已经锐气尽失,等喝饱了水以后,便抽泣着躺在床上睡着了。整个过程中,波拉迈基睡得跟块木头似的,连他哥们儿先头在那里大吵大闹也没把他吵醒。

阳光普照,时至凌晨三点。伊瓦里的哥哥——一个脾气温和的农夫从床上起来,他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看着自己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房产,心里想着割草的事情。

[1]芬兰西南部的湖港城市。位于奈西湖和比哈湖之间。是全国的铁路枢纽和最重要的工业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