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泰利兰塔一家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
老爷和太太美美地睡了个好觉。他们俩刚进卧室的时候都感觉到了夜晚的丝丝凉意，这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借机调侃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同时给了对方一个温暖的拥抱。
虽然附近有一两家农场已经早早开始赶工——有几个还没到午夜就开始劳作的农夫正准备收工回家，但泰利兰塔家上上下下都打算先睡几个小时再开始一天的劳作，毕竟大家今晚都没怎么合眼，明天还有一整天繁重的农活在等着他们，泰利兰塔老爷可不想打疲劳战。主子尚且如是，仆人们就更不用说了。经过一晚的折腾，休息几个小时又有何妨？反正几个小时的时间也干不了多少活儿。最重要的是要充分地养精蓄锐，无论休息的时间多么有限。很快，整个农场的人都睡下了。连伙房的女佣干完活儿也跑到隔壁的用人房里倒头就睡，衣服也没来得及脱。想起医生先头打趣她的那番话，姑娘嘴角带着微笑，沉沉地睡去了。
所有人都睡了，除了祖母，她虽然看到全家人都已经安全归来，甚至还听到海尔卡和阿尔维德进了房间（虽然他们好像在熬夜交谈），但她还是睡不着觉。
几个小时前，祖母见她的儿媳妇去了叙耶迈基家迟迟未归，心里非常着急。她开始感觉到人生无常，一个人出了自家的门，指不定会在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不测……此外，她对自己的孙辈们也放不下心，一整晚都在想着她们。她也不是担心她们照顾不好自己，而是怕万一车在路上掉到了沟里，那就不是以前雪车翻倒那么简单了。纵使再好的车子也不能保证里面的乘客能在事故中毫发无损。除了担心孙辈们的安全，她还怕她们遇人不淑。海尔卡似乎跟阿尔维德很熟，以她这么多年对海尔卡的了解，这孩子的眼光应该错不了。但塞尔马的护花使者就比较可疑了，他之所以会来这儿，只是为了探朋友，而他的朋友也只是这里的访客而已……正因为如此，祖母才会有自己的顾虑……她也不是不了解塞尔马的为人，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小伙子或许会伤她的心。尤其以塞尔马的个性，她在这个年龄段最容易因为一些不幸的小事而毁了她的一生。因此，无论今晚事情的发展多么顺心顺意，祖母也无法打消她的顾虑。
从傍晚开始，她就一直在琢磨这些事情，眼见天都快亮了，再不睡觉，以她这一大把年纪，恐怕身体要吃不消了。但如果实在没有睡意，何苦要强求呢。毕竟，她也不需要驾着干草车、拿着长柄叉下地干活。年轻的时候，她干的活已经够多了，只不过那时候割草用的是长柄大镰刀。她用的那把草耙还是农场的雇工帮她做的……
她知道再过几个小时，自己想睡也没机会了，不管晚上熬了多久。不过等到中午最热的时候，她倒是可以打个盹儿。
于是她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但这张床已经不像丈夫在世时那么温馨了。丈夫去世已将近二十年，她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走出痛苦的深渊，那六个月，每到夜深人静时，她就备感酸楚——那是一段痛苦的时光——奇怪的是她今晚竟然会想起这些。几乎有一年的时间里，她每天晚上都是在默默哭泣中睡着的。她从来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人，毕竟，有什么好说的呢？当别人惊叹她老得太快时，她只是微微一笑。她喜欢开玩笑说自己再婚的事情——“要是有个合适的人帮我说媒就好了，可惜连莱普希那个老家伙都干不动这一行了。”她一直平复不了内心的创伤，后来，她去远在三个教区以外的女儿家小住了一段时间。每天看着孙儿们嬉笑打闹，做祖母的心里备感宽慰。三周后，当她回到家里时，第一晚就睡得跟石头一样安稳。从此以后，她对农场里的每个人都像慈母一般——不仅对儿子和媳妇如此，对用人和佃户们也一样关怀备至。
她很奇怪这些事情为什么会突然涌现在脑海里，往事与新事搅在一起，乱成一团……此时此刻，她已确信自己的儿媳玛尔塔之所以迟迟未归，是在照顾怀孕的希利亚。
老太太又从床上爬起来，走下门前的台阶。她看到儿子一个人站在庭院里，身上还穿着外衣外裤。面对老太太的关切，儿子只是幽默而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一句，看也没看她一眼。自从结了婚以后，他对自己母亲就一直是这样的态度，为此，玛尔塔还帮她的婆婆在丈夫面前抗议过多次。
祖母回了屋，嘭地一声关上了身后的门。拴在谷仓角落里的马受到了惊吓，发出一声嘶鸣。祖母实在太累了，但她感觉到自己要过很久才能睡着。
一种不可言状的痛苦感油然而生，它愈发地强烈，但没过多久就消失了。有那么一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像是回到了出生时的状态——这种状态不可能有人会记得。
就在这时，她的休息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外面的动静搅扰了。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她强打着精神走到窗前，看到海尔卡和阿尔维德坐在前排座位上，眼睛看着前方洒满晨光的道路。那是她女儿的女儿——有那么几秒钟，做祖母的体会到了世间最深刻、最温柔的爱，她恨不得自己能看穿前路，看到孙女的未来，一想到这样的未来，她这把老骨头就感觉头昏脑胀。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这世间最深刻、最痛苦的悲哀——那就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被人需要的感觉！
她躺到床上，在强烈的困意中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