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艺术家一直在湖面上划着船四处游荡,直到迎面吹来的风渐渐变凉,手腕上也感觉到一阵寒意,他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入夜了。于是他不再哼歌,转而开始考虑要不要回家了。

一个男人如果在妻儿睡下或睡熟的时候回家,那么他在路上的心情会是两个极端——要么如孩子般愉快,要么如吃了秤砣般憋闷。当夜幕降临时,白天的浮华与喧嚣都归于沉寂,暮色重重,天荒地老。或许正是由于家庭贫困,待在家里总是痛苦不堪、精神焦虑,艺术家才会成天在外,迟迟不归。不过,当他走在路上,离家里越来越近时,他发现纵然这个家令人生厌,它终究是个能够接纳自己的地方,能使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个容身之所。经年累月的家庭生活已经使屋子里的一切变得令人熟悉。在夜里安眠是一件神圣的事情,熟睡的人周围都笼罩着一圈保护他们的光环。额头后面便是大脑,在熟睡的状态下,善灵与恶灵在大脑里搏斗,美貌与丑陋的肉体经过一天的辛劳不得不退出心灵的舞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能够摆脱寒冷的黑夜,走进完全属于自己的温馨的家,走进妻子和孩子的安乐窝,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的家就在前面,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就睡在那里。

艺术家走近农场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醒着。他看着自己租来的农舍,想起自己成为房客之前的那件可怕惨案:一个众人憎恶的老头和他的老伴就在这间农舍里惨遭毒手。令人胆寒的窗玻璃似乎仍然在说:“噢,没错,我们就是那起凶案的见证者,但我们不能说话,所以也不能……现在你们一家子搬进了凶案现场。”

门是锁着的,他只好敲门。等了好一阵子,门终于开了,老婆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但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回房睡觉去了,脚步声极为均匀,夹脚拖踩在地上发出熟悉的啪嗒声。回到卧室,她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好像丈夫没有回来过似的,看起来她的睡姿也没有变过。孩子们躺在旁边的一张床上安静地睡着。

艺术家还是没有睡意,他也不急着上床,而是走到窗前,在亮如白昼的夜色中努力寻找着什么,想靠它来打发时间。一只娇小的白蝴蝶在窗外翩跹起舞——可能他回来的时候惊扰到它了吧。它不知疲倦地扇动着翅膀,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窗玻璃外侧匍匐着一只节肢动物——大蚊[1],它一动不动,就像被石化了一百年似的,真是一只奇怪的昆虫,它就是夜晚的象征。它的步脚极为细长,像蛛腿一样蜷曲着,一张尖嘴从纤细的身体当中伸出来,就像一根针,两支翅膀在身体两侧平展着。这只大蚊安静得就像死尸一样,翅膀上的斑纹在晚霞的照耀下显得一清二楚。艺术家完全可以就这样看着它打发时间,然后思考为什么它的翅膀会长成这样,它们到底可以用来做什么……此时此刻,这只奇怪的昆虫唯一的使命似乎就是衬托夏夜的沉静,好比飘飞的冬雪,它的出现也不过使霜月夜的冷寂更深了一层。燃烧的霞光看起来很近,却又如此渺远,似乎是从难以想见的天堂里射过来的。

“喂,你把叙耶迈基-希利亚的乳房画下来了吗?”床上有个懒洋洋的声音问道。

艺术家没有反应,似乎还在看那只大蚊,但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只是习惯性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来,平静地环视着整间屋子。孩子们的衣服胡乱搭在椅子上,有的还掉到了地上。这些衣服要么破破烂烂,要么满是油污。天气太热,孩子们把被子都踢到了一起,有个孩子一直在睡梦里抓着屁股上被蚊子咬的包,直到皮肤抓破了才罢手。身为人父,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竟然有些动容。老婆先前的问话就像撂在椅子上的衣服一样,无人问津。他走到另一个房间,打开了窗子。夜色更深了,才回来了一小会儿,就感觉过了很长时间,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再出去走走。

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家,偷偷摸摸地像个小偷似的,生怕被妻子追上。出了农场立马拐了个弯,上了进山的小道,脸上浮现出偷吃禁果一般的表情。

[1]别名空中长脚爷叔,双翅目大蚊科昆虫。体细长似蚊,足长。有的很小,长的可达三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