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叙事的弊端
在前不久的一个凉爽的春夜里,24个男女齐聚在曼哈顿一家酒吧的包房里,参与一项名为“闪电约会”的特殊活动。这些人都是年轻的职员,20来岁的光景,其中有的是华尔街初出茅庐的职员,有的是医学院学生或学校教师,还有4位女士从附近的安妮克莱因珠宝总部结伴而来。到场的女性上身一律穿黑色或红色毛衣,下身则穿牛仔裤或深色长裤。男士中除了两个人,都清一色地身穿“曼哈顿工装”,也就是深蓝色衬衣配黑色便裤。刚开始时,他们手中各自紧攥着自己的饮料,颇为尴尬地随意闲聊了一会儿。接着,当晚活动的组织者,一位名叫凯琳的高挑而迷人的女士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凯琳说,每位男士将各有6分钟的时间,与每位女性进行交流。在此期间,女士们将靠墙坐在环绕房间摆放的低矮的长沙发上,而男士们则轮流与每位女士交谈。每当凯琳按铃提示6分钟已到时,男士们就应移向下一位女士。前来赴约的人都会拿到一枚徽章和一个编号,并要填写一份简表。根据表上的说明,如果他们在6分钟内对某人产生了好感,便要在表上对方编号旁的方框里打钩。如果双方恰好互选,那么两人都会在24小时内收到对方的电子邮箱地址。房间里充斥着满怀期待的低语声,几个人抓紧最后的几分钟跑去厕所方便停当,然后,凯琳按响了铃。
男男女女各就各位,房间里霎时间炸开了锅。男士们的椅子离女士们的沙发隔有一段距离,因此双方必须得将手撑在膝盖上,向前倾身。一两名女士竟然在沙发坐垫上跳来跳去;与3号桌的女士攀谈的男士不小心将啤酒洒在了她的大腿上。坐在1号桌旁的褐发女士名叫梅利莎,她像发连珠炮似的向男方发问,使尽浑身解数想让他打开话匣子:“如果你能实现3个愿望,那些愿望都会是什么?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呀?你一个人住吗?”在另外一桌旁,一位非常年轻的金发男士戴维询问女方缘何参加当晚的活动,女方回答:“我今年26岁了。我的好多朋友都和她们的男朋友是中学时的老相识,现在有的订婚、有的结婚,而我还是单身,我都要抓狂了!”
沿着房间一侧有一个吧台,凯琳就站在吧台旁边:“如果两情相悦,你就会感到时光飞逝。反之,你就得经历一生中最漫长的6分钟了。”她一边看着局促交谈着的男男女女,一边说道:“有时事情会出乎你的意料。去年11月,有个从皇后区来的男人带来了一打红玫瑰。他给每位与他交谈过的女性各发了一支玫瑰,还穿了一身正装赴宴。那情景我真是永生难忘。”她浅浅一笑:“他可真是全副武装,准备大干一场了。”
在过去的几年中,闪电约会在全世界刮起了一阵旋风,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闪电约会将整个约会过程浓缩成为一个简短的瞬间决断,每一个参与者都在试图解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我是否还愿意再见这个人一面?要想揭晓答案,我们并不需要一整晚的时间,我们需要的不过是几分钟而已。举个例子,在4位来自安妮克莱因珠宝总部的女士中,有一位名叫维尔玛。她说她当晚一位男士也没有看上眼,并且几乎是在与男方开始交谈的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她不屑地说:“他们一开口说‘你好’,我就当场兴趣全无了。”罗恩是一位在投资银行担任财政分析师的男士,他选中了两位女性,其中一位是他在交谈了约一分半钟后选定的,而2号桌的莉莲,则让罗恩在面对她坐下的霎时间就拿定了主意。他不无赞赏地说:“她打了舌环。在这种场合里,我本以为会碰到一群律师,但她可真是与众不同啊。”莉莲也倾心于罗恩,她问道:“知道为什么吗?他是路易斯安那人,我爱死那里的人的口音了。我还故意把钢笔掉在了地上,想试探他会做何反应,谁知他马上就帮我拾起来了。”事后我们发现,许多女性第一眼就对罗恩产生了好感,而莉莲也让许多男士一见钟情,两人都富有感染力和动人的活力。活动结束时,身着蓝色外套的医科学生乔恩说:“你知道吗,女孩子都挺聪明的。不消一分钟她们就知道:我喜不喜欢这个男生;这是个能带回家见父母的人呢,还是个花心大萝卜呢?”乔恩的话可谓切中要害,但是,聪明的人并不仅仅是女孩子。在使用薄片分析法考量约会对象的时候,差不多人人都是好手。
但是,假如我稍微改动一下闪电约会的规则,会发生什么状况呢?如果我试图一窥潜意识密室的究竟,让每个人都解释其决策背后的原因,那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我们知道,这显然是不可行的:我们的潜意识思维机器是永远无法被窥探的。但如果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偏要逼着人们解释其第一印象和瞬间决断的理由呢?哥伦比亚大学的两位教授,希娜艾扬格(Sheena Iyengar)[4]和雷蒙德·菲斯曼(Raymond Fisman)就做过这样的实验。他们发现,当人们被迫对自己的判断做出解释时,我们会发现一种令人费解的奇怪现象:使用薄片分析法时原本浅显易懂的东西,却变得晦涩难懂了。
艾扬格与菲斯曼这两位搭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艾扬格是印度后裔,菲斯曼则是犹太人;艾扬格是一名心理学家,而菲斯曼则是一位经济学家。两人曾在一场派对上争论包办婚姻和自由婚姻相比之下各自的优点,借此契机,两人决定一起搭档研究闪电约会。“据说我们已经成功撮合了一对恋人,他们已经相处许久了。”菲斯曼告诉我。他身材消瘦,看上去活像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话语间带着一种冷嘲式的幽默:“我很自豪。地球人都知道,撮合3对恋人后,你就能升到犹太教的天堂了,所以我已经离天堂不远啦。”两位教授将举行闪电约会派对的场所选在百老汇“西部酒吧”的里屋,正对着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这里的闪约派对与纽约标准的闪约派对几乎一模一样,但两者有一个不同点:参与前一种闪约派对的人,除了赴约和在与对方对应的方框里打钩,还需要分别在活动开始之前、活动结束当晚、一个月后,以及半年之后填写4份简短的调查问卷,用1~10评定他们期望在未来伴侣身上找到的特质,这些特质分别为:“吸引力”、“共同爱好”、“滑稽/幽默感”、“真诚”、“才智”,以及“雄心抱负”。另外,在每次“约会”之后,参与者都要依照以上特质,为刚才约会中的对象打分。如此一来,待整晚活动结束后,菲斯曼和艾扬格会得到一份图表,上面详细显示着约会过程中每个参与者对自己感想的记录。而当你看到这张图表时,会发现一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我参加过一次哥伦比亚大学的闪电约会活动。其间,我将注意力聚焦在了一位皮肤白皙、有着一头金黄色卷发的年轻女士和一位身材高大、活力十足、有着一头棕色长发的碧眼男士身上。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们就且称他们为玛丽和约翰吧。我观察了两人的整个约会过程,谁都能够看出,两人相互产生了好感。约翰在玛丽的桌旁坐下,两人目光相遇,玛丽含羞地低下头,她看上去有一点点紧张,接着,她在椅子上往前倾了倾上身。从外表来看,两人的一见钟情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让我们进一步推敲一下,来提几个简单的问题。首先,玛丽对约翰个性的评价,是否与她在活动开始前所述的心仪男伴身上应具有的特质吻合呢?换句话说,在预测自己所喜欢的男性特质上,玛丽的准确率如何呢?对于菲斯曼和艾扬格来说,这个问题不过是小菜一碟。他们发现,在实际约会中,吸引闪电约会参与者的特质与其此前所述并不一致。若玛丽在活动前表示自己想找一位睿智而真诚的男士,那么这绝不表示她只会对这类男士产生好感。而她当晚的最佳人选约翰很可能是个风趣而迷人但却并不睿智而真诚的人。并且,如果当晚博得玛丽芳心的男士都很风趣、迷人,但却都不大睿智、真诚,那么翌日,当玛丽按照要求对她的真命天子做出描述时,她很可能会改口说自己喜爱的是风趣而迷人的类型。但这只是翌日的情况。如果一个月后我们再去问玛丽,她的喜好可能会又转回睿智而真诚型男士了。
如果你觉得上面一段话让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确实情有可原。因为这的确令人费解。玛丽描述了她的理想伴侣,接着,她在一屋子候选男士中遇到了情投意合的男伴,但在那一瞬间,她对心上人的要求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一个月过后,她又转念回到了她原先所喜欢的类型了。那么,玛丽究竟希望自己的男伴具有什么样的特质呢?
我向艾扬格提出了这个问题,她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之前所描述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自己呢?”
她稍做停顿,菲斯曼接过话题:“不是的。真实的自己是通过自己的行动表现出来的。经济学家都会这么说。”
艾扬格一脸茫然:“我不认为心理学家们会这么定义。”
两人争执不下。但话又说回来,这个问题也的确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玛丽觉得自己喜欢男性身上的某些特质,这个想法并没有错,只是不完整罢了。在玛丽的描述中,她最先流露出的,是意识层面上向往的理想对象的条件,也就是在她坐下来深思熟虑时,自认为需要心上人所具有的品质。但在她与别人面对面交流的一瞬间,她用来构建自己喜好的条条框框便开始有所动摇了。这是潜意识密室门后紧锁的信息在起作用。
在与职业运动员共事的过程中,布雷登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几十年来,他一直非常注重让自己与尽可能多的世界顶级选手交流,询问对方为何,以及是如何达到他们今天的水平的,但所得到的答案却无一例外地让他失望。他告诉我:“我们在对顶级选手的所有研究中,还没有发现哪位选手对自己表现的见地和解释是始终连贯的。时期不同,他们的回答也不尽相同,有的回答简直毫无意义可寻。”布雷登做过一项实验,他录下世界顶级网球选手的比赛,将动作数字化,使用电脑将动作分解成一帧一帧的,并由此对细节进行精确的观察:比如,皮特·桑普拉斯(Pete Sampras)在发反手斜线球时,肩膀旋转了几度。
在布雷登进行过数字化处理的录像带中,有一盘是网球名将安德烈·阿加西正手击球的录像。图像已进行过逐帧分解,阿加西的形象也被简化为一副骨架,因此在做击球动作时,他身体每一处关节的活动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并可供工作人员测量。这盘阿加西击球时的录像带清晰地展示了,我们是无法对自己在某一瞬间的行动方式做出描述的。布雷登说道:“几乎全世界的所有专业选手都说,他们在正手击球时会使用手腕将球拍旋转到球的上方。为什么呢?他们在击球时看到了什么吗?看这里,”布雷登边说边指着屏幕,“看到他击球了吧?在经过数字处理的画面上,选手的手腕即便仅仅旋转45度,我们也看得到,但选手们的手腕几乎是纹丝不动的。看看这手腕多稳、多固定,他的手腕直到击球后许久才有所活动。他认为自己的手腕在网拍触球时就动了,但其实是在网拍触球之后很久才动的。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被迷惑了?人们付给教练成百上千美元,想要学会如何在网球的上方旋转手腕,但结果呢?胳膊受伤的人数持续激增,仅此而已。”
布雷登在棒球运动员特德·威廉姆斯(Ted Williams)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威廉姆斯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击球手了,他深谙击球的艺术,广受人们的尊崇。威廉姆斯总说自己能使用目光,即通过目光跟踪来测出球棒与球接触的位置。但是布雷登凭自己在网球界的经验判断,这是天方夜谭。当向选手飞来的网球与选手的距离少于5英尺时,由于球与人的距离过近,加之球速过快,选手是无法看清楚球的。那时的选手实际上与盲人无异,而棒球亦是如此,没有人能用目光来击球。布雷登说道:“我见过特德·威廉姆斯本人一次。当时我们一同出席了西尔斯公司(Sears)的一场活动。我说:‘嘿,特德,我们刚做了一项实验,发现人类根本无法使用目光跟踪球飞到球棒上的过程,整个过程用时才不过3毫秒啊。’”他倒是挺诚实的,说:“嗯,我想可能是我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吧。”
特德·威廉姆斯在击球方面可谓无可匹敌,他也能自信满满地对自己的击球方法做出解释说明。但是,他的解释与其实际行动并不相符。同理,玛丽对心仪男士的描述也不可避免地与实际上吸引她的男士有所出入。作为人类,我们在叙事时总犯一个毛病,非要在尚无法说清的事情上急匆匆地冠以一个解释。
许多年以前,心理学家诺曼·R.F.梅尔(Norman R.F.Maier)做过一项实验,他在一个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工具、器物和家具,并在天花板上拴了两根长绳。两根绳子的间距很远,若你一手握住其中一根绳子的末端,另一只手是够不到另一根绳子的。每一个进屋的实验对象都需要回答相同的问题:你能想出几种方法,将两根绳子的末端系在一起?这个问题共有4种解决方法。第一种方法是尽量将一根绳子朝另一根的方向牵引,并将其固定在椅子等物体上,再去拉另一根绳子。第二种方法则借助外物的长度,譬如将一根电线系在一根绳子的末端,再衔接到另一根绳子上。第三种方法是,先用一只手握住一根绳子,再使用长竿等工具将另一根绳子够过来。梅尔发现,大多数人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想出这三种解决方案,但是,想出第四种方法的人——像钟摆一样荡起第一根绳子,再抓住另一根绳子——可就寥寥无几了。很多人都被这最后一种方法难倒了。梅尔让他们坐下来琢磨10分钟,接着,他默默地走到房间另一边的窗户旁,随意地轻轻触碰一根绳子,绳子随即前后摆动了起来。果然,在这之后,大多数人都恍然大悟,想出了钟摆方案。但当梅尔让他们描述自己是如何想出此方案的时候,却没有一人能给出正确的原因。正如梅尔所写:“他们给了许多种解释:‘我豁然顿悟了’‘这是剩下的唯一方法了’‘我忽然意识到,在绳子上绑上重物会使之摆动’‘可能是哪节物理课给了我灵感吧’‘我绞尽脑汁想把绳子牵过来,唯一的方式就是将其荡过来’。一位心理学教授给出的描述是这样的:‘我把一切方法都想了个遍,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将绳子荡起来。我脑中浮现了使用绳子荡到河对岸的场景,还出现了几只猴子在树上荡来荡去的画面。这些画面一出现,解决方案也就浮出水面了,这主意看上去万无一失。’”7
难道这些人是在撒谎?他们是不是羞于承认,自己只有在受到提示之后才能解决问题呢?完全不是这样的。只是梅尔给出的暗示太为隐晦,人们只能从潜意识层面加以领悟罢了。整个过程都是在潜意识密室的门后完成的,因此,当梅尔非要实验对象做出解释时,他们只得拼凑出一个在他们看来最为言之有理的答案。
这就是我们在享受潜意识的种种好处时所付出的代价。在解读别人,对其想法——尤其是潜意识层面的想法——做出解释时,我们必须要多加留心。当然,当谈到恋爱的话题时,这一点我们都懂。我们知道,理性地描述出心仪的对象是难于登天之事,因此,我们会通过约会来检验自己对心仪对象特质的推测是否准确。除此之外,每个人都知道,无论是学习网球、高尔夫,还是一件乐器,专家的演示要比单纯的口授效果好得多。我们通过范例和直接经验来学习,因为口头的说明具有诸多局限性,不足以给予我们足够的指导。但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我们也并没有处处重视潜意识的神秘力量,更没有时时提防叙事的种种弊端。遇到无法解释的议题时,我们却往往不搞清楚原因就誓不罢休。在本书接下来的章节里,我们会一起探究这种做法可能会造成的严重后果。心理学家乔舒亚·阿伦森说过:“在O.J.辛普森(O.J.Simpson)杀妻一案裁决之后,一个陪审团成员在电视上坚定不移地说:‘我的决定与种族毫无干系。’但她究竟何以如此确定呢?我的种族与测试成绩实验、巴格的打断对话用时实验,以及梅尔的绳子实验统统表明,人们不但对影响自己行为的因素一无所知,并且几乎从没意识到自己的一无所知。我们需要接受自己的一无所知,多说一些‘我不知道’。”
当然,我们在梅尔的实验中还能发现另一种有意思的现象:梅尔的实验对象都被题目难住了,个个垂头丧气。他们在那里坐了整整10分钟,毫无疑问,其中肯定有许多人认为自己把一项重要的测试弄砸了,认为自己愚蠢透顶。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愚蠢。为什么呢?因为屋里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只拥有一种思维,而是两种。在显意识受阻时,他们的潜意识却在一刻不停地观察着房间,筛选着可行的方案,并分析着各种线索。一旦线索出现,潜意识便坚定不移且悄无声息地为他们指点迷津。
【注释】
[1]英文书名中的straight from the gut字面的意思是“跟着直觉走”。——编者注
[2]佛罗里达州是美国许多老人选择的养老地。——译者注
[3]宾戈游戏是一款危险性低的填字赌博游戏。——编者注
[4]希娜·艾扬格,《选择》(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一书的作者。——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