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心智解读理论
人们对心智解读的了解,大多源于一对有师生关系的优秀科学家:西尔万·汤姆金斯(Silvan Tomkins)和保罗·埃克曼(Paul Ekman)。1老师汤姆金斯生于20世纪初的费城,其父是一名来自俄罗斯的牙医。汤姆金斯身材矮小,大腹便便,有一头厚密的白发,戴着一副大大的黑色塑料框眼镜。他在普林斯顿大学和罗格斯大学教授心理学,著有名为《情感、意象、意识》(Affect,Imagery,Consciousness)的四册丛书。该著作十分晦涩难懂,其读者大致分为两类:理解书中内容且为之称奇的人,以及不理解内容却也为之称奇的人。汤姆金斯的能言善辩是出了名的。每当鸡尾酒派对末了时,他的身边总会坐满了屏气凝神的听众。如果有人要求“再问一个问题”,那么所有人都会再待上个把小时,听汤姆金斯口若悬河地谈论漫画书、电视剧、情感里的生物学知识、他对康德的不满,以及他对当前风靡的饮食法的狂热兴趣。他可以将五花八门的话题融会贯通,讲得娓娓动听。
在经济大萧条时期,正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汤姆金斯为一家赛马联合会担任赛马成绩预测员。他的斐然业绩让他在曼哈顿的上东区过上了奢侈的生活。在赛马场上被人称为“教授”的他,常坐在场边的观众席里,举着双筒望远镜花几个小时观察赛马比赛。埃克曼回忆说:“他会观察位于某匹马两边的马的品种以及这些马之间的关系,以此来推测中间那匹马的表现。”假如一匹公马在其第一或第二年的比赛过程中败给过一匹母马,那么,如果这匹公马在走向大门时身边有一匹母马的话,这匹公马就必输无疑了。(这只是个例子,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
汤姆金斯认为,我们能从人类的面部表情中获取有效的线索,从而得以分析其内心的情感和动机,甚至对马也是如此。据说,汤姆金斯可以步入一家邮局,走到张贴通缉犯照片的地方,只看一看犯罪嫌疑人的面部照片,便能说出这些亡命徒犯下的罪行各是什么。他的儿子马克回忆道:“爸爸在看《请说真话》(ToTelltheTruth)节目时,总能百无一漏地辨认出说谎的人。他居然还给节目组的制片人写过一封信,说节目太小儿科了,于是制片人邀请他去纽约,让他在后台一试身手。”于哈佛大学任心理学教授的弗吉尼娅·迪莫斯回忆起1988年美国民主党全国大会期间她与汤姆金斯长谈的情景:“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用电话交谈,到了诸如杰西·杰克逊(Jesse Jackson)和迈克尔·杜卡基斯(Michael Dukakis)会谈开始的时候,他会把电视的音量调小,然后通过观察发言者的面部表情准确地推测出事态的发展。这真是太神奇了。”
保罗·埃克曼初遇汤姆金斯是在20世纪的60年代初,埃克曼当时还是个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年轻心理学家,对研究面部表情颇为热衷。他常常琢磨,人类的表情是否受到某些共通的规律支配呢?西尔万·汤姆金斯认为这样的一套规律是存在的,但绝大多数的心理学家都对此持否定态度。当时的普遍观点认为,表情是由文化背景决定的。也就是说,我们不过是遵循着一套后天习得的社会惯例来做面部表情。埃克曼无法在两种观点间定夺。为了帮助自己找出方向,他携带着男性和女性的各式表情的照片,远赴日本、巴西和阿根廷,足迹甚至遍及东亚丛林中偏僻的部落。他惊奇地发现,所到之处的居民对照片上表情的理解都是一致的。他终于意识到,汤姆金斯是正确的。
不久之后,汤姆金斯来到埃克曼位于旧金山的实验室做访问。埃克曼搜集了由病毒学家卡尔顿·盖杜谢克(Carleton Gajdusek)拍摄的长约10万英尺的胶片,这些胶片摄制于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处偏僻的丛林中。其中一些影像拍摄的是一个名叫“南部弗”(South Fore)的和平友善的部落;另一部分则关于一个名叫“库库库库”(the Kukukuku)的凶残部落,此部落有一种习俗,要求未成年的男子作为男妓来侍奉部落里的男性长者。埃克曼和他的同事华莱士·弗里森(Wallace Friesen)花了6个月的时间整理这些影像,删掉了无关紧要的部分,只留下部落成员的面部特写,以便比较这两组人的面部表情。
埃克曼把投影仪架好,汤姆金斯则坐在后面等着。没有人向他透露有关这两个部落的任何事情,所有的背景信息都被删掉了。透过眼镜片,汤姆金斯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影片,末了,他朝放映屏幕走去,指着南部弗部落成员的脸说:“这些人都很温和善良,他们心胸宽广,并且爱好和平。”然后他又用手指着“库库库库”部落成员的面孔说:“这一群人崇尚暴力,另外,还可以从很多地方看出来他们是同性恋。”30多年后,埃克曼仍然难抑当时的震惊,他回忆说:“老天啊!我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脱口而出——‘西尔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他向放映屏走近了一些,我们将录像以慢速倒放。其间,他向我们指出了片中人物面部的特殊凸起或皱褶,他就是通过这些信号做出判断的。我当时意识到,‘我得对面部表情做一个透彻的分析’。这是被人遗漏的信息金矿,而汤姆金斯做到了慧眼识珠,如果他能做到,那说不定我们都行。”
埃克曼和弗里森当即下定决心,要创建一个面部表情的分类系统。两人查遍了有关面部肌肉的医学类教材,找出了面部能够做出的所有肌肉活动——共有43种,埃克曼和弗里森称之为表情动作单元。接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夜以继日地按顺序练习每一组表情动作。他们首先用心记下每块肌肉的位置,然后一边仔细观察对方,一边集中注意力将这些肌肉一一区分开来。他们使用镜子来端详自己的面部活动,将每种肌肉活动会导致何种皱纹的产生都记在了笔记本上,并用录像机拍摄下来。偶尔做不出某种肌肉活动的时候,他们便会造访隔壁的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解剖系。在那里,两人都认识的一名外科医生会用针刺和电流的方式来刺激他们“桀骜不驯”的肌肉。埃克曼回忆道:“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好受。”
掌握了全套的表情动作单元后,埃克曼和弗里森便开始对不同的表情动作单元进行混合搭配,把一个个表情动作单元叠加在一起。整个过程耗时7年。“两块肌肉之间就有300种组合方式,”埃克曼解释道,“3块肌肉则会产生超过4000种搭配。我们最多组合了5块肌肉的活动,这个组合产生的可用眼部识别的面部表情有1万种。”当然,这1万种面部表情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属于幼儿做的鬼脸一类。但是,在通习了所有的表情动作单元组合后,埃克曼和弗里森从中挑选出了3000种看似有实际意义的表情,并且逐项对其进行编目,制成了一份人类基本面部表情目录表。
步入老年的保罗·埃克曼,胡子刮得很干净,双眼间距较远,双眉粗而醒目。他虽是中等身材,但言谈举止中透出的倔强和魁梧之气却让他看上去很壮实。他在新泽西州的纽瓦克长大,父亲是一名儿科医师。15岁时,他便进入了芝加哥大学学习。他说话时不紧不慢,在大笑之前总要稍微停顿一下,好像在等待别人的准许似的。他是那种喜欢罗列清单和逐一举出论点的人,他的学术论文里充斥着逻辑性。他还喜欢在论文的结尾处将所有零散的异议与问题全部整理在一处,汇总成目录。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起,他一直在其任教的加利福尼亚大学旧金山分校的一座破旧不堪的维多利亚式住宅楼中工作。初见埃克曼时,他坐在办公室里,向我展示他多年前习得的表情动作单元组合。他上身向前微倾,双手置于膝上。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他的两位偶像——汤姆金斯和查尔斯·达尔文——的照片。“人人都能做出4号动作单元。”他说着,用眉间降肌、降眉肌和皱眉肌将眉头往下降。“9号动作单元也几乎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他使用提上唇鼻翼肌皱了皱鼻子。“人人都会做5号动作单元。”他将上睑提肌收缩,抬起一只眼睛的上眼皮。
我努力地学着他的动作,他抬眼看看我,大方地称赞道:“你的5号动作做得挺好。眼窝越深的人,做起5号动作单元就越难。”他眯起眼睛,说:“这是7号。”他又运用他的颧大肌露出了一丝笑容,说:“这是12号。”接着,他挑起双眉的眉头说:“这是1号动作单元,表示沮丧和恼怒。”然后,他又使用侧部额肌将双眉眉尾也抬了起来:“这是2号动作单元,也很难做,但是没什么意义,只在歌舞伎剧目中出现过。23号是我的最爱,就是将嘴唇弄扁,这是个确凿无疑的表示愤怒的信号,在其他情绪下人们很难自动做出这个表情来。”他扁了扁嘴唇。“一次只动一只耳朵仍然是最大的挑战,我得专心凝神、拼了老命才能做到。”他笑着说:“我女儿一直想让我学会这个动作,好让我在她朋友那里露一手。你看。”他说着,先动了动左耳,又动了动右耳。埃克曼的表情并不特别丰富,言谈举止很有心理分析师的派头,他既善于观察又不动声色,变换表情之轻易和快速令人叹为观止。“我有个做不出来的动作单元,”他继续说道,“就是39号。幸亏我带的一个博士后会做。38号是张开鼻孔,39号正相反,是牵拉肌肉收紧鼻孔的动作。”他摇摇头,又看了我一眼:“哎呀!你的39号做得真好,是我见过的最棒的表情之一了!这是基因决定的,你们家应该还有其他成员具有这种迄今为止未被发掘的才能。你真行,真行呀!”他又笑了起来,说:“你应该拿这个本领去跟别人炫耀炫耀。对了,你应该去单身酒吧里显摆一下。”
接着,埃克曼把两种动作单元叠加在了一起,以构成更加复杂的面部表情,也就是我们普遍能够理解和辨认的感情的表达方式。比如,快乐的表情基本上是由6号和12号动作单元构成的,即收缩抬起双颊的肌肉(眶部眼轮匝肌),同时收缩颧大肌,牵拉起嘴角。恐惧的表情基本是由1号、2号和4号动作单元组成的,确切地说,是由1号、2号、4号、5号和20号动作单元组成的,25号、26号和27号动作单元可有可无,也就是:抬起眉心的肌肉(内侧部额肌),抬起眉尾的肌肉(侧部额肌),外加降低额头的降眉肌,加上上睑提肌(此肌肉可以抬升上眼皮),加上笑肌(此肌肉可拉伸唇部),再加上降下唇肌(分开双唇的肌肉),以及咬肌(此肌肉可使下颌张开)。憎恶的表情呢?这种感情主要是9号动作单元构成的,也就是皱鼻子(提上唇鼻翼肌)这一动作,但有时也会带有10号动作单元的动作。无论有没有10号,这种表情都可以加入15号、16号或17号动作单元。
最后,埃克曼和弗里森将这些动作单元及其解读法则全部汇总,编制成了脸部动作编码系统,并整理出一份长约500页的文件。虽然很多人可能难以想象,但这是一项充满魅力的工作,在细节上有严格的要求。其中包括嘴唇能够做出的动作(伸长、缩短、变窄、加宽、变平、噘起、绷紧以及舒展);眼睛与面颊之间皮肤的四种变形(凸起、眼袋、睑囊以及眼部细纹);眶下沟和鼻唇沟之间的重要区别;等等。我在本书第一章提到的婚姻研究专家约翰·戈特曼也与埃克曼进行过长达数年的合作,利用脸部动作编码系统中的原则来分析夫妻的情感状态。其他的研究者也借用过埃克曼的这套系统,所用范围涉及精神分裂症和心脏病等;就连皮克斯的《玩具总动员》、梦工厂的《怪物史莱克》的电脑动画师们也借鉴过这套系统。想掌握这套系统需要花费几周的时间,全球仅有500人有资格在研究中使用此系统。但那些掌握了这个系统的人,也同时掌握了非同寻常的领悟力,能够洞察人们在对视时所传达的信息。
埃克曼回忆起1992年民主党初选时第一次看到比尔·克林顿时的情景,他说:“我观察了他的面部表情,然后对我妻子说,‘这可是个捣蛋鬼’。这个人是那种希望在干坏事时被抓个正着,却又让大家爱他的坏蛋。他有一个特别喜欢做的表情,就是‘我喜欢调皮捣蛋,但是还是请你爱我这个小坏蛋’的表情,由12、15、17、24号动作单元外加翻白眼的动作组成。”埃克曼略停了一下,接着,他的脸上依次浮现了刚才所提到的一系列表情。他先收缩了他的颧大肌,露出一副标准的笑容,这是12号动作单元;接着使用降口角肌将嘴角向下拉,这是15号动作单元;他通过屈伸颏肌抬起了双颊,这是17号动作单元;然后轻抿嘴唇,即24号动作单元;最后做了个翻白眼的动作——简直就像克林顿本人突然现身在屋里一样。
“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在克林顿的宣传团队供职。因此,我找到他并对他说:‘喂,克林顿喜欢在做一些表情的时候翻白眼,这些表情传达的信息是‘我是个坏男人’。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以用两三个小时帮他矫正。’我朋友说:‘这个吗……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和撒谎方面的专家见过面。’”埃克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对克林顿的喜爱是显而易见的,他是多么希望克林顿的这个表情仅仅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习惯性面部动作啊。他耸耸肩,无奈地说:“很不幸,我想他注定要被人抓个正着吧——他的确被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