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白色空间

6.有限的白色空间

你看过刺杀罗纳德·里根总统事件的录像吗?1981年3月30日下午,里根在结束了于华盛顿希尔顿酒店发表的演讲后,随即从一扇边门出来,一边往他的轿车走去,一边向众人挥手致意。人群沸腾,高呼:“里根总统!里根总统!”突然,一个名叫约翰·欣克利(John Hinckley)的年轻男子手持一把0.22英寸口径的手枪猛扑过来,近距离向里根的随行人员开了6枪,随后被人扭倒在地。第一发子弹击中了里根的新闻秘书詹姆斯·布雷迪的头部,第二发打中了警官托马斯·德拉汉蒂的后背,第三发子弹射中了特工蒂莫西·麦卡锡的胸部,第四发子弹从轿车车身反弹穿入了里根的肺部,距离心脏仅差几英寸。毋庸赘言,欣克利刺杀总统事件的蹊跷之处在于,他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地接近里根呢?总统有保镖的簇拥护卫,而保镖的任务就是要警惕像约翰·欣克利这样的人。在料峭春日里,为了一睹总统风采而站在酒店外苦等的人多是善意的拥护者,而保镖的工作就是要仔细查看人群,寻找心怀叵测的不合群之人。阅读表情是保镖工作的一部分,心智解读也是其必备能力之一。那么,这些保镖为何没能读懂欣克利的心思?如果你看过录像,那么答案便不言自明了。这也是引起思维盲区的另一个关键因素:时间太有限了。

加文·德·贝克(Gavin de Becker)是洛杉矶一家保镖公司的经营者,也是《求生之书》(theGiftofFear)一书的作者。他说,安保工作中至关重要的因素在于“白色空间”的大小。白色空间是他对潜在行凶者与其攻击目标之间距离的称呼,白色空间越大,可供保镖反应的时间也就越长。而保镖反应的时间越充裕,其解读潜在行凶者心思的能力也就越强。但在欣克利刺杀总统一案中,却并不存在白色空间。当时,欣克利混在离总统只有几英尺之遥的一群记者中,直到开枪,他才引起特工们的注意。从里根的保镖意识到刺杀事件发生的那一刻起——这在安保行业中被称为“识别瞬间”,直到袭击过程结束,历时不过1.8秒。德·贝克说:“在里根遇刺事件中,一些人的行动的确非常英勇,但尽管如此,欣克利还是射出了6发子弹。也就是说,那些英勇的表现一丁点作用也没有起到,因为刺客离总统太近了。我们从录像里可以看到,一名保镖从包里取出一把机关枪站在那里,另一名保镖也掏出了枪。但是他们该朝谁开火呢?袭击已经结束了。”在那1.8秒的时间里,保镖们所能做的,只有不假思索地靠他们最原始(且于事无补)的冲动掏出武器,而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或推测已经发生的事情。德·贝克解释说:“一旦缺失了‘时间’这个要素,我们就只能凭借最原始而低级的直觉反应来行事了。”

我们通常不会考虑‘时间’在生死攸关之际的重要性,可能是因为好莱坞电影已经把我们对暴力冲突的认识扭曲了吧。在电影里,枪战的过程是冗长的,警察们有充裕的时间夸张地与同伴耳语,坏人也有空闲时间跟警方叫板,较量徐徐展开,以震撼人心的场面收尾。光是讲述一场枪战的来龙去脉,就足以让整个过程显得比实际情况漫长了许多。听听德·贝克是怎么描述一场刺杀韩国总统的事件的:“行刺者站起身来,开枪打中了自己的一条腿——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他当时都紧张得失控了。接着,他向总统开枪,却因没有瞄准而击中了总统夫人的头部,把她杀死了。一名护卫人员起身向刺客开枪,却没有打中,而是击中了一个8岁男童。双方都搞砸了,场面一片混乱。”你猜这一连串事件是在多长的时间里发生的?15秒吗?还是20秒呢?都不是。用时仅仅3秒半。

我认为,在时间紧急的关头,我们也会出现暂时的自闭症症状。举个例子来说,心理学家基斯·佩恩(Keith Payne)曾组织实验对象坐在一台电脑前,使用第二章中约翰·巴格在实验中使用的方法,通过屏幕上闪现的白人或黑人面孔对他们进行诱导。接着,他向实验对象展示了手枪或扳手的图像,图像在屏幕上停留的时间为200毫秒。然后,每个人都需要鉴别出刚才在图像上看到的物体。这个实验是受迪亚洛一案启发而设计的,你可能已经猜出了实验结果:如果你之前受到的是黑人面孔图像的诱导,那么你认出手枪的速度就要比受白人面孔诱导的人稍快一些。之后,佩恩重复了实验,这次他加快了实验速度。在原先的实验中,实验对象可以根据自己的速度来判断,但这次他们的判断时间不能超过500毫秒,也就是半秒。这一次,实验对象们开始出现判断失误了,如果先看到的是黑人面孔图像,那么人们辨认出手枪的速度就比较快,但他们也会更快地错把扳手指认成手枪。在时间的压力下,他们出现了与高度冲动状态下的人们相似的行为——不再依赖感知系统提供的实实在在的证据,而是死守僵化的判断方式,将事情模式化。

佩恩说:“在做出瞬间决断的时候,我们很容易受到模式化思维和偏见的引导,即使是我们并不赞同或相信的观点。”佩恩尝试了许多方法来抑制这些偏见对人产生的影响,为了纠正实验对象的偏见,他告诉实验对象,会由他们的一个同学来审查其在实验中的表现,但结果却适得其反,他们的偏见加深了。他还试过向一些实验对象不加掩饰地透露实验的目的,直言让他们避免对不同人种的模式化思考方式,但也没能奏效。佩恩发现,唯一见效的方法,就是将实验的速度放慢,强迫实验对象在辨认出屏幕上的物体之前先稍微停一下。诚然,我们拥有强大的薄片分析以及瞬间决断的能力,但是即便是我们潜意识中的巨型计算机,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完成它的工作。鉴赏评判盖蒂博物馆那尊少年立像的艺术专家们,在判别那尊立像是否是赝品之前也需要一定的观察时间。如果只是在一辆时速60英里的汽车上透过车窗瞥见立像一眼,那么他们恐怕也只能凭空猜测立像的真伪了。

出于这个原因,近些年来,许多警署已将一辆警车上的警察人数从两人减少为一人。这听起来像是个馊主意:两名警察协同执行任务不是更合乎情理吗?两个人不是能够起到相互支援的作用吗?在应对危急状况的时候,两个人协作不是更安全省力吗?答案是否定的。一名有同伴陪同的警察,并不比单独行动的警察更安全,前者被起诉的概率也要比后者更高。在两名警察搭档出警的情况下,他们与民众的冲突更容易导致拘捕人和被捕人受伤,出现袭警指控的概率也更大。原因何在呢?原来,单独出警的警察会将办事的步调放缓,而有搭档陪同的警察却会提高办事速度。德·贝克指出:“所有的警察都想要和同伴共乘警车,因为这样可以有个伴儿聊聊天。但是单人驾驶警车的警察招致的麻烦会少些,因为他们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做出逞能之举。警察在单独行动时会采取一种截然不同的办事方法,其遭受伏击的概率相对更小。他/她不会勇于冲锋陷阵,而是告诫自己,‘我应该待在这里,静候其他同伴的增援’。他们的行为更加友善,执行任务的速度也有所放缓。”6

如果拉斯——芝加哥一案中车里的那名年轻男子——当晚遇到的是一名单独出警的警察,那么他还会死于非命吗?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一名单独出警的警察,即便是在经历了追捕行动的刺激下,也会停下来等待增援。拉斯一案中的几名警察就是仰仗着人多势众为其壮胆才会冒险追车的。法伊夫说:“你得让事情的发展缓下来。我们在培训中告诉学员,时间是站在你那边为你服务的。在拉斯一案里,被告方的律师说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但是,这都是警察一方造成的啊。拉斯已经被他们拦住了,他还能往哪里跑呢?”

警察培训所起的效果,其实也就是教会警察不要犯上述错误,避免出现暂时性的自闭症症状。比如,在交通拦检时,警察应按照培训中的指示将警车停在违规车的后面。如果是在夜间,警察应用车头灯光照入前面的车中,并从驾驶员所在方向靠近车辆,走到驾驶员的后方停下来,将手电筒的光通过驾驶员的肩膀照在他或她的大腿上。我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我觉得自己有一点不被尊重的感觉。为什么警察不能像对待正常人一样与我面对面交谈呢?原因在于,如果警察站在我的身后,那么我朝他掏枪的可能性就几乎为零了。首先,警察的手电筒照着我的大腿,因此他能看到我的手的位置以及是否有掏枪的动作,即便我摸到了枪,也得在座位上向后转差不多180度,从车窗探出身体,绕开车门立柱,才能朝警察开枪(别忘了,我还会被他的前车灯灯光刺得双眼昏花呢)。何况,这一切动作都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可以这么说,警察的这个操作要求其实是对我有利的,因为只有当我做出了上述一连串冗长且动机明确无疑的动作时,警察才会向我拔枪。

法伊夫在佛罗里达的戴德县组织过一项研究。当地的警察和民众之间的暴力冲突多得离谱,其所引发的敌对和矛盾是不难想象的。社会团体谴责警方既麻木不仁又爱搞种族歧视,警方则恼羞成怒地反唇相讥,他们用了一个旧调重弹的借口:武力虽然会造成伤害,却是警察工作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针对此事,法伊夫主张避开警民之间的争端不谈,而是通过一项实验来认识问题。他派观察员乘坐警车,让他们不断地为警察的行为与正规培训要求的契合度打分,他指出:“观察员主要是看警察是否利用了可用的掩护物。在培训中,我们训练警察们尽可能地缩小自己所构成的目标,好让犯罪嫌疑人自己决定是否开枪,因此我们调查的项目包括:警察是利用了掩护还是径直从大门进去的?他是否一直把枪放置于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手电筒是否在他力量较弱的一只手里握着?当有人打电话举报入室盗窃时,警察有没有打回去询问更多的信息,还是简单一句‘收到’就完事了?警察有没有请求增援?有没有在相互之间协调执行任务的方法?比如,你负责射击,我们负责掩护之类的。另外,他们是否查看了周围的情况?是否在遭窃的住户房屋的后面另外安排了一辆警车待命?进入房间后,他们是否将手电筒远离躯干,置于身体侧方(这么做是因为,如果犯罪嫌疑人有枪,那么他会朝着手电筒开火)?在交通拦检时,警察是否在靠近司机之前观察了车的尾部?诸如此类。”

法伊夫发现,在处理当面对峙或已被羁押的犯罪嫌疑人时,警察们的表现值得褒奖。在这类情况下,他们的行动达到了92%的正确率。但是在接近犯罪现场的过程中,他们却表现得一塌糊涂,正确率仅有15%。问题就出在这一环节上——警察们并没有采取必要的步骤来避免暂时性自闭症症状的出现。戴德县的有关人员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改善警察们与嫌疑人对峙之前的行动上,在此之后,警察接到的投诉次数以及受伤的警察和群众人数都骤然下降。法伊夫表示:“不要把自己逼到非要开枪才能自保的死胡同里。如果你不得不靠本能行事,那肯定会造成本可以避免的人员伤亡。如果你能巧用掩护、开动脑筋,那么你几乎就不会面临靠本能做出判断的窘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