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女人和电灯开关

4.男人、女人和电灯开关

通过自闭症这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来看一看丧失心智解读能力意味着什么。按照英国心理学家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的话说,患有自闭症的病人存在“思维盲区”。我在上文中叙述的人们与生俱来的这些能力,对于自闭症患者来说却是难以企及,甚至无望达到的。他们很难读懂诸如手势和面部表情等非语言类的信号,也很难从他人的角度看待问题,另外,他们也不擅长理解任何超越字面意思的词句。他们发挥直觉的器官已经基本丧失了功能,从他们看待周围世界的方式,我们能够清楚地明白心智解读功能失灵所导致的后果。

阿米·克林(Ami Klin)是全美自闭症研究方面的领军人物,曾在纽黑文耶鲁大学的儿童研究中心任教。在那里,克林有一个跟踪研究了多年的病人,我们且叫他彼得。彼得当时40来岁,受过高等教育,工作和生活都能完全自食其力。克林向我解释说:“我们每周都要会面谈话。这个人的能力很强,善于言谈,但是由于缺乏直觉能力,因此需要我为他对周围事物提供解释。”克林的相貌酷似演员马丁·肖特(Martin Short),是以色列和巴西的混血,讲话时带着一种特别的口音,但并不妨碍理解。在谈到自己多年的病人彼得的情况时,克林的话语中并无居高临下或漠不关心之感,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描述一个稀松平常的性格小缺陷。“我每周都要和他谈话,和他说话时的感觉就是,我可以为所欲为地干任何事。我可以抠鼻子,可以脱裤子,也可以边跟他聊天边处理一些其他工作。即使在他的注视下,我也不会有被端详或被监视的感觉。他全部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我说的话上了,话语对于他来说尤为重要,但他完全不会关注我的话语是如何与表情等非语言信号呼应的。一切在大脑中进行的活动——他无法直接观察到的信息,对于他来说都是难解之题。我是他的心理治疗师吗?事实并非如此。通常意义上的治疗都是以病人对自身动机的洞察能力为基础的,但对于彼得来讲,洞察力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因而这个过程更像是在破解谜题。”

通过与彼得的谈话,克林想要弄明白,自闭症患者是如何理解这个世界的。为此,他和他的同事们设计了一项新颖巧妙的实验:他们决定给彼得播放一部影片,然后跟踪他的双眼在注视屏幕时的活动方向。他所选的影片是1966年由爱德华·阿尔比(Edward Albee)的剧目改编的电影《灵欲春宵》(WhosAfraidofVirginia Woolf?)。2剧中,理查德·伯顿(Richard Burton)和伊丽莎白·泰勒饰演的夫妻邀请了由乔治·席格(George Segal)和桑迪·丹妮斯(Sandy Dennis)饰演的年轻夫妻一起聚会,谁料聚会却演变成了紧张刺激的一夜险情。克林解释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了,我爱它的电影剧本,爱理查德·伯顿,也爱伊丽莎白·泰勒。”电影对于克林的实验来讲,真可谓好钢用在了刀刃上。自闭症患者对机械呆板的东西很是着迷,而这部影片的镜头突出演员,且布景十分宽敞。克林解释说:“这部片子是围绕着4位主人公和他们的心理活动展开的,内容很紧凑,片中很少出现静态单调的镜头,因而几乎不会让自闭症患者分心。如果我播放的是主人公为一台机器人的《终结者2》(TerminatorTwo),那么我就收不到预期的效果了。《灵欲春宵》的内容全部以紧张刺激、扣人心弦的交际互动场面为脉络,包含层次丰富的情感、表情和含义。我们的实验目的,是要看看自闭症患者是如何搜寻事物的含义的,这也是我选择这部片子的原因。我很想透过自闭症患者的双眼来看看这个世界。”

克林给彼得的头部戴上了一部装置,上面配有一种由两架小型摄像机构成的简易但功能强大的视线追踪仪器。一架摄像机负责记录彼得视网膜中央凹进处的活动,另一架则用来记录彼得所看到的一切事物。然后,研究人员把两架摄像机的图像叠加在一起,也就是说,在每一帧画面上,克林都能够画出一条线来表示彼得当时注视的位置。事后,他让没有患自闭症的实验对象也观看了影片,然后将他们的眼部运动和彼得的做了比较。我们拿电影中的一个场景来举例吧,其中,尼克(乔治·席格饰)正在礼貌地与人交谈,他指着男主人乔治(理查德·伯顿饰)的书房墙壁问:“这幅画是谁的作品呀?”很明显,你我在观看这个场景时,双眼会跟随尼克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那幅画上,接着转回到乔治的双眼,观察他会做何反应,然后回到尼克的脸上,看看他对乔治的回答有什么回应。这一切都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完成的。在克林的视觉扫描图上,表示非自闭症患者注视点的线条构成了一个边缘平滑的直角三角形,先由尼克到墙上的图画,再转回到乔治,最后回到尼克脸上。可是彼得的观察方式却有些与众不同,他的目光首先停留在尼克的脖颈处,而没有跟随尼克胳膊所指的方向。原因并不难理解:我们在解读用手点指这一动作时,由于需要读懂动作发出者的心思,必须立即转换到他的角度进行思考,但显然,自闭症患者们不具备心智解读的能力。克林告诉我:“幼儿在12个月大时就能对点指这一动作做出反应了。而冰雪聪明的彼得已经42岁了,却不具备这一能力。这些手势和动作的意义都是幼儿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的,但他却对此一头雾水。”

那么彼得是怎么做的呢?他听到了“画”和“墙壁”这两个词,于是就在墙壁上寻找那幅画。但是周围的墙上挂着3幅画,究竟是哪一幅呢?克林的视觉扫描图显示,彼得的目光在3幅画之间拼命地移动着。与此同时,电影的对白已经继续往下进行了。对于彼得来讲,只有当尼克的口头表达非常清晰明确时——也就是说,尼克得说出“左边这幅画着人和狗的图画是谁的作品呀”这样的话,彼得才能够看懂这场戏。只有在一个完全按字面意义表达含义的环境中,自闭症患者才不致困惑迷茫。

还有一点也很关键。在乔治和尼克对话时,非自闭症患者会盯着两人的眼睛看,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别人的谈话过程中,我们需要一边倾听他们的对话,一边观察他们的眼睛,以便捕捉埃克曼事无巨细地记录下的细微表情变化。但在观看那场戏时,彼得并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在电影的另外一个重要场景中,乔治和玛莎(伊丽莎白·泰勒饰)情意绵绵地拥抱在一起,而彼得却没有像一般人一样去看这对拥吻情侣的眼睛,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两人身后墙壁的电灯开关上。这并不是因为彼得反感人类或是讨厌亲昵行为,原因在于:如果一个人不具备心智解读的能力,不能用他人的视角来看待和思考问题的话,那么即便去观察他人的面孔或双眼,也难以获取任何重要的信息。

克林在耶鲁大学有一位名叫罗伯特·T.舒尔茨的同事,他使用功能磁共振成像仪做过一项实验。3功能磁共振成像仪是一种非常精密的脑部扫描仪,它能够显示脑部血液在任意指定时间点的流向,并由此显示大脑的哪些部位正处于工作状态。舒尔茨让实验对象进入成像仪机器仓中,给他们布置了一项简单的任务,即用按按钮的方式来表示他们所看到的两张面孔或两件物品(如椅子或锤子等)是否相同。普通人在看到人脸时所用的大脑部位被称为“梭状回”,那是一个极其精密的大脑部件,能让我们分辨我们所知的成千上万张面孔。(请在脑中想象一下玛丽莲·梦露的脸。好了吗?你刚刚就用到了你的梭状回。)然而,当正常的实验对象看到一把椅子时,他们所用到的是相比之下功能较弱的全然不同的大脑区域,即通常用来观察物体的“颞下回”。(你之所以能在40年后认出你上初二时的同学萨莉,却难以从机场的行李传送带上认出自己的行李包,原因就在于我们在辨认物体与人脸时所使用的两个大脑区域的精密度有所不同。)可是,在用自闭症患者进行相同实验的过程中,舒尔茨却发现,这些患者在看到椅子和人脸时使用的都是大脑的物体辨认区域。换句话说,从最基本的神经系统层面来讲,在自闭症患者看来,人脸只不过是一把椅子而已。下文是医学文献中最早的一则对自闭症患者的描述。“他从不抬眼看别人的脸,在和别人交际时,他看待对方(或者说对方的面部)的方式和对待物体没什么两样。在玩耍时,他会用头部撞他的母亲,这和他平时用头顶枕头的动作很像。他虽然允许寄宿处的阿姨为他穿衣服,却没有对她表现出丝毫的注意。”

因此,当彼得看到玛莎和乔治的吻戏时,他的注意力并没有自然地聚焦在两人的面部。他看到的不过是三个物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以及一个电灯开关。其中更吸引他的是哪个物体呢?令人诧异的是,他选择了电灯开关。“我知道,(对于彼得来说)电灯开关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物品。”克林告诉我,“一看到电灯开关,他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这就好比你是一位马蒂斯[1]画作的鉴赏家,你浏览了众多画作,突然感叹道:啊!这不就是马蒂斯的作品吗!同样地,彼得也会惊叹:啊!这不就是电灯开关吗!他在找寻意义、找寻规律,因为他讨厌困惑。每个人都会被对他们而言有一定意义的东西吸引。对我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人本身就符合这一标准。但如果人并不能为你传达含义和信息,那么你便会从其他东西中找寻和求索。”

在克林做实验用的这部电影里,火药味最浓的一场戏可能要数玛莎和尼克并肩而坐的一幕了。玛莎使尽浑身解数挑逗尼克,甚至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而在他们身后,微微侧身偷看两人的乔治却越发感到嫉妒和愤怒。随着剧情的展开,一般观众的视线几乎呈等边三角形的形状,从玛莎的双眼移动到尼克的双眼,从尼克的双眼移动到乔治的双眼,又从乔治的双眼落回到玛莎的双眼,随着气氛的逐渐升温,密切关注着三人的心理状态。但是彼得呢?他先盯着尼克的嘴巴,又瞟到尼克手中的杯子,接着目光又落到了玛莎毛衣的胸针上,却一眼也没有看乔治。因此,他完全没有捕捉到这场戏传达的感情信息。

在实验中与克林共事的沃伦·琼斯说:“在一场戏里,乔治马上就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了。他走到衣橱边,从架子上拿起一把手枪,对准玛莎扣动了扳机。谁料,从枪口射出的却是一把伞。观众们直到看到了伞,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计策,而他们在刚才着实捏了一把汗。但自闭症患者们却会放声大笑,把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完全看作一场动作喜剧。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自闭症患者没有抓住这场戏的感情基础,他们只看到了乔治扣动扳机却射出一把伞的表面现象。他们走出放映室,心里暗想,戏里的人玩得真开心啊。”

彼得在电影实验中的表现,向我们清晰地展示了心智解读能力的丧失所引发的后果。彼得聪颖过人,从著名学府毕业,他的智力远远高于普通人的水平。克林在谈到他时也流露出他对彼得的发自内心的尊重。但是,由于一项非常基本的能力的缺失,由于他在心智解读方面的缺陷,他在观看完《灵欲春宵》一片后,对影片的理解不仅错得离谱,还与社会普遍的理解完全脱节。彼得常犯这样的错误,但鉴于他由自闭症造成的永久性思维盲区,这些错误是可以被理解的。可我不禁想到,在特殊的情况下,我们这些非自闭症患者是否也会暂时出现和彼得一样的思考方式呢?自闭症或者思维盲区一定是慢性而永久的吗?有没有可能出现偶发情况呢?这是否能为我们解释为什么平日里意识健全的人偶尔会做出大谬不然的判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