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回望
我的娘家在捞鱼河中游地带,在呈贡被划分为半山区。这条小河虽叫捞鱼河,里面的小鱼小虾泥鳅黄鳝却根本满足不了当地村民的需求,最多是偶尔捕到一些打打牙祭而已,这主要原因在于它是一条季节性河道,沧桑变迁,志书中记载的“水势甚大,中可行舟”的状态早已一去不返了。
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守着偌大一个五百里滇池,到了河流下游坝子的乌龙、新村、大小河口一带,水田成片,水草肥美,沟渠纵横,有水的地方就会有鱼虾。鱼虾是多年以前滇池周边居民平时肉类菜肴的主打美食。特别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滇池水清波荡漾,鱼虾繁密,滇池东岸的呈贡靠海边(当地人一直把滇池称为海,下同)的村子,到河沟、池塘里逮鱼就像到自家菜地里拔棵白菜、摘个茄子一样简单。
很巧的是我的婆家就在捞鱼河入湖口流域的大渔街道新村,同史书记载的呈贡老八景之“渔浦星灯”的核心地乌龙村,仅仅隔着一座矮矮的七星山,山脚下,两村之间大沟与小河相串联,稻田与稻田手牵手,藕田与瓜地相互攀亲戚,常常是乌龙村人在两村相邻地块种的瓜,收获时要跑到新村的地里才能抱回来,而新村人藕田里种的莲藕,常常串到乌龙村的稻田里开出艳丽的荷花,结出洁白的莲藕。难怪乡里人会将一些虽没有血缘关系却往来甚为密切的人际关系比喻为“瓜藤亲”“莲藕情”,很是形象。
关于那些年滇池鱼虾的丰富,新村和乌龙村一带的老辈人们给我讲过很多生动事例:
——那些年靠海边村子的人家临时来了客人,主人家一边烧茶一边安排十多岁的娃娃:到围坝沟(当地地名)拿几条鱼去!娃娃抓过一把筲箕,扛上锄头出门。只一锅烟工夫,家里的热茶还会烫嘴,葱姜蒜可能都还没有备好,半大小子就风风火火地抬着一筲箕活蹦乱跳的鲫壳鱼(鲫鱼)回来了。客人惊问:“是你家自己养的鱼?”小子答:“不是,我把围坝沟围堵起一小座坝来,用筲箕直接到里面撮就是了,一下撮几条,撮几下筲箕就满了嘛。”
——那时鱼虾多得到处都是,老人们说,到稻田里薅苗(水稻),鱼虾们见人就逃,人才开始下田,一丘田的水就全被那些“谷花鱼”(自然生长在水稻田里的鱼)搅浑了,我们傍晚收工时只随便抓个十来条放在蓑衣里面拿回家吃,天天吃也会烦呢,够一个菜就行了。
我也是很小就知道,那些年海边人到山里走亲戚,多数是用箩筐挑着晒干的腌鱼或干虾去的,这样担子轻些礼物又正合山里人家的需要。回家时却常常要挑一担堆得尖尖的桃梨水果或瓜豆洋芋,山里亲戚认为那些鱼虾抵得上大半头猪的分量了,不这样回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种亲情的往来牵挂和物品的互通有无,也见证和记录了农耕时代呈贡滇池沿岸的某种生态文化,说起来心里自然是暖暖的,饱含着鱼虾的丰硕营养。
——婆家的邻居杨大爹曾给我讲过滇池“鱼发”时候的生动场景。他说滇池里的细鳞白鱼繁殖力强产量极大,每年的四五月份会成群结队地约着到靠岸的浅水处来“摆子(产卵)”,这是海边人都知道的自然规律,那段时间下网捕鱼收获肯定要多一些。可是有一回,他和几个同伴正在新村滇池边的柳树下咂老草烟休息乘凉,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哗哗的浪声朝这边赶,直奔岸边的细石滩而来,那种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往常的波浪有前有后一浪接一浪的,而是像天上掉下一块巨大的白布直接地飘过来,一会儿就飘到了他们的脚边。当时他们几个也就20多岁的年纪谁都没见过这种阵势,以为是传说中的地震来了吓得连爬带滚准备逃命,再回头一瞟时突然发现这些密匝匝的白浪中夹裹着很多很多筷子长的大白鱼,争先恐后地朝这边挤过来,近看就能见到清汪汪的滇池水里尽是黑油油挨着挤着的鱼脊背。“鱼发啦!”旁边几个正在薅苗的大妈爬上田埂就朝这边跑过来,一时间就有很多人闻讯从四面冲过来边瞧热闹边下水抓鱼。事发突然大家都没有准备,面对人欢鱼闹的疯狂场面,有些人傻愣愣的不知所措,有些人冲下水就一个劲儿双手合起来朝岸上攉水,其实就是攉鱼。鱼群已经密得一下可以攉起好几条,人们直接将鱼一下接一下地攉上岸,人在喊鱼在飞水花四溅,一时间乱成一大锅涨水,很多很多鱼就这样被赤手空拳的人们攉上岸,即使跳得再高也回不到海里,人们疯狂地只管用力攉着,连腰杆都舍不得直起来歇会儿,鱼们依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直使劲儿朝岸边挤……大约过了20分钟,鱼突然消失不见了,欢腾的人们在水里只能望见一双双脚杆,攉起来的也只剩下清亮亮的水花,岸上还有些奄奄一息的鱼偶尔翻个身却再也蹦不起两尺高,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结束了。当然啦,人们找来箩筐、麻袋、水盆,将那些鱼捡起来分了,几天来整个村庄的上空都在飘荡着腥香的微风,引得大群大群的苍蝇黑云一样飞来飞去忙碌不休。直到现在,人们也整不明白这鱼群的疯狂因何而起,之后又是哪种信号让它们瞬间消失,只大概知道一段时间就会有人遇到一回,而且鱼的品种不同,有时是白鱼,有时是油鱼,有时是箭鱼;地点也会变化,要么在这个海湾,要么在那个河滩,或者在入海口的某条沟渠里,这怕是要借用大自然的密码才能破译的现象了,但有一点是公认的:这种壮观场景可遇而不可求,遇见了就是福气。
这些在滇池沿岸民间口口相传的陈年往事,为渔浦星灯构筑了最夯实的素材,经过时间的慢慢发酵,已经同陈年普洱一样耐品、回甘。难怪,如今你顺着滇池湿地中的步道溜达或是跑步,小坐或是嬉戏,那些色彩斑斓的绿植和鲜花里散发出来的,那些种类繁多的鸟雀和虫鱼蛙声里裹挟着的,除了无处不在的一路馨香,还有无处不在的一地腥香。
世事变迁,前些年滇池遭受了污染,各级政府费尽移山心力,才慢慢让她又见清波,我们美丽的母亲湖得以重获新生。后人当更加疼惜她、厚爱她,愿她永葆安康,用健康的乳汁喂养一代代的新昆明人。
而今往后的渔浦星灯里,一定是繁华灯火中串起的宁静与祥和,此情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