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识
我有幸结识王世襄先生,是在一九七九年。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古玩和明清家具圈子中泡了几年,向老木匠学习修复家具,向民国时“打小鼓”[1]出身的古玩商贩学习辨别家具真伪,并和当时尚为数不多的玩家们相互切磋,为了掌握木工制作技艺,还特地学了专业术语和行话,也收藏到几件挺有意思的老家具。因此种种,那时就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弄明白了,按老北京的话说,就是“门儿清了”。在这个过程中,总会听到大家说起一个人:王世襄先生。都说他是位高人,常讲起有关他的一些逸事,十分有趣。然而他究竟高在哪里,可谁也说不清楚。所以,年轻气盛的我去见王先生的时候,还不太服气,是抱着一种“会一会”的心态:凭什么行里人都说你那么“高”呢?
初次与王先生见面,是通过老鲁班馆名师陈书考和王少杰两位的介绍。解放后,他俩曾先后在龙顺城硬木家具厂任厂长。公私合营之后,该厂将当年各个鲁班馆的明清家具集中起来,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明清家具堆积如山,王先生常常去看,彼此自是熟人。他们把王先生家的地址给了我,事先也可能象征性地跟他打了个招呼,于是我就一个人直愣愣闯上门去。
进得王先生家,三间大北房中,摆满了明式家具,很多都叠摞着摆放——如今大都陈列在上海博物馆,当时一下子就把我看晕了。这些明式家具,整体形成了一个气场,用造型美、线条流畅、用料精当、结构扎实、工艺考究等等这些形容明式家具的专用词语,都不足以说明其对人产生的强烈冲击。
房内其他地方摆满书籍和资料,多为古籍善本和英文的书刊,只剩窄窄的过道。王先生夫妇在地震抗震时卧寝的大柜子上,还贴着黄苗子先生写的对联:“移门好就橱当榻,仰屋常愁雨湿书”,横额“斯是漏室”,则谐音双关,来自唐刘禹锡《陋室铭》中“斯是陋室”的典故。这是一对明代的大漆四件柜,通体断纹,弥漫着古韵。书房中放着一张牙子上刻有宋荦(牧仲)题写铭文的紫檀大画案,案头有一唐代甜白釉的水丞。一方山西老太太做鞋压鞋底的青色压邪(鞋)石被用作镇纸,一掌见方的底座上圆雕狻猊,刀法畅妙,令人过目难忘,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同类的东西,却没有一件的造型和气韵能与之媲美。印章盒里放了各色各式的寿山石图章,墙上悬挂一张元代连珠式古琴,琴上居然是乾隆时的老丝弦。
房里林林总总,看似繁杂凌乱,但每一件器物,无不透露着神气和韵味,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格调和品位,更透着主人的学识和修养。
此件北宋青铜卧狮很长时间被王先生放在案头,压镇些零散的资料、信函等。
与王先生一交谈,我顿生“找到组织”的感觉。是否掌握木器行中的术语、俚语,还有一些极生僻的专业词汇(当时只有工匠和“打小鼓的”能说一些),是业界评价一个人真实水平的重要标准,而我会说一些,自以为已经很了不得。和王先生一聊,发现他不仅谙熟这些行话术语,而且还能说出背后的典故,比如哪个术语是在历史上哪个时期出现、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以讹传讹,哪个词是由于南北口音不同而发生变化及变化的过程,简直“神”了!与我以前认识的业界老人相比,他的境界之高,高得不是一筹两筹:这些行话,大家只是会念,而王先生凭借深厚的古文字基础,将近千条术语做了查证和校注,这不仅是重要的学术贡献,同时显示出他绝非一般的学者,学究式的学者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实践基础。
此外,我印象极深刻的是,王先生朴实,说话不张扬,不炫耀。在当时,凡圈儿里自称“高手”的人都爱卖弄,相互挤对、踩咕,显摆自己能耐如何。王先生多为倾听,从不夸耀自己的学问,觉得不着调的人,连理都不理。对明白可教的人,略说几句话,便能点醒。我立刻感悟到所谓“真人不露相,高人不咋呼”的深刻含义。这第一次见面,他并没有说太多,但其间纠正了几处大家常说常用、但实有偏差的术语,让我大为惊叹,也隐隐约约预感到,和王先生将会有不解之缘。
当天离开王先生家,心里别提多愉快了。我喜爱古典家具,纯粹出于本真的爱好。可在当时,热衷古家具的人,京城上下屈指可数。我所认识的业内人,有民国时期打小鼓收古玩的,有修理家具的工匠,有骑三轮回收废品的板儿爷,他们所知道的,多是辨识木器用料以及初步的年代及价值估定,对一些较为特殊的物件,有的能说出来历,例如某件大案来自慈禧太后、又辗转经几个军阀或名人使用等等。他们不仅文化水平不高,人品和素质则更不敢恭维,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吹得多,真学问少。我一度时常感到迷茫,甚至怀疑我这种与当时主流文化脱节的爱好,是否值得坚持和努力,困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那时候见到朋友,最怕人家问我在干什么。见到王先生后,知道自己选对了路。
第一次见面,我自己觉得表现还不错,颇得王先生的赞赏。大约在十来年后,偶尔聊起来,他回忆了当初见我时留下的印象:那时社会上没什么人会对破旧家具感兴趣。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没有人引路,全凭本能去喜爱和感悟明式家具,且收藏的东西基本对路,问的问题在行,出乎他的意料。
自此,我经常往他那儿跑。依那个年代“串门儿”的习惯,造访用不着预约,一般家庭都没有安装电话,也没法儿预约,反正我有时间就去敲门,总希望能在他那儿多待一会儿。
熟悉王先生的人都知道,早年,他为了弥补历次政治运动耽误的时间,真正是惜时如金,很少接待客人。大院儿外门靠近邮箱旁贴着一张毛笔书写的告示:“工作繁忙,恕不见客,请见谅。”外人来敲门,他往往半开门,探出头来说一句“我很忙,没时间”,就把门关上了。我知道,他对我是特别照顾。可是,我也看得出来,王先生很善于与业界的各种人士交往,从社会上摔跤、养鸽子、斗蛐蛐的,到中国的文化巨匠,只要是有一定特长和技能的人,他都能与之很好地相处。但是对不同的人,他心里有明确的定位。你能感觉到,有些人好像跟他很熟,但不管交往多久都融不进去,似乎隔着一层大玻璃板。我自能感受到,当时我在他心中属于家具迷、“土八路”的范畴,让他把我视为他学人圈子里的同路人,还相差甚远。我知道,王先生一生经历丰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在他面前,靠耍心眼、吹牛、抖机灵儿等招儿,绝对没用,即使骗得了一时,也蒙不了长远。在与他交往的各种人中,当然也有这类人士,自认为聪明得意,其实骗不了王先生,他嘴上不说什么,表面上也不大看得出来,但心里“明镜一样”。
回忆起来,王先生一生鉴人遵循的原则是:不听你说什么,关键看你做什么。要让他从内心承认你,唯一的途径,就是踏踏实实地做出点儿让人信服的成绩。当然,从认识王先生,到他对我有了基本了解,再到他真正接纳我,其间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