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足球——你又跑这儿玩来啦

看足球——你又跑这儿玩来啦

像王世襄先生他们这一代的中国文博和文化巨匠,每个人的脾气、性格都非常有特色,而且都相当不同,正是他们的不同于常人的个性,造就了他们辉煌的人生。现在我们看到的和研究的都是他们的成就,其实凡是这类高人,个性一般都不同于常人,必然有很多有意思之处,就和他们的成就一样,也值得我们学习和研究。

就王世襄先生来说,大家一般都把他看成是一个高人、奇人。社会上流传着许许多多关于他的轶事和故事,当然有真的也有瞎传的,听多了以后就会让大家产生一个印象,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不是都挺难相处的。例如我的几个朋友都告诉过我他们听到的一个关于王先生的有意思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听到的,说:“文革”中王先生还在干校的时候,有一次,军宣队给他们开政治学习会,没完没了地数落这些人,也数落王世襄,说他这个那个的,还没完没了,王世襄站起来说:“你说完没有?”那人愣了,问,“怎么啦?”他回答说:“我那儿糖拌西红柿的糖都化了。”说完转身就走了。我听完也觉得特别的可乐。王先生没有给我讲过这件事儿,但我觉得这事儿旁人是编不出来的,若说这事儿发生在王先生身上,是为了对付那号讨厌的人,我觉得是挺贴谱和真实的。

每当有人说完一段段像这样的故事后,接下来总会问:“王先生是不是一个挺‘玍’的人不好相处?”实际上,因为他干事儿太严谨认真,在学术上和事业上都绝对不讲情面,做事粗糙的人必定会怕跟他共事。记得有采访过王先生的记者相告,因当时采访时,他们丢东落西,且无章程,让王先生和夫人说得灰头土脸的。但是认真做事的人跟他相处,却会认为是一个极为有趣儿的经历。回想三十多年来他有过太多太多让我觉得有意思的事,而且他对许多事情、事件总能用特简短又准确幽默的词句来形容,不仅能感染着你,还能让你今后不时地就会想起来品品,而且随时想起来都会觉得可乐。王世襄先生更是一个极为直率和天真的人,直到他年纪很大的时候,与他接近的人仍能感受到他真性情中的那一份童趣。

北京大学王风教授因古琴与王先生结缘,他有次讲起和王先生一同乘出租车,车上收音机播放相声,听了一会儿,王世襄先生忍不住了,让司机关掉:“这哪是相声,这是咯吱人!”让人忍俊不禁。

他的人生中有太多太多的喜悦与悲伤,但他总是愿意将乐观和有趣的一面展现给亲近的人,其中有这样一件他几次向我津津乐道的小事儿,我相信他也跟别人说过,可能在别人的眼里,像这样的事儿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可王先生却认为这是一件极有趣、极为值得回忆的乐事儿,也希望亲友们能与他分享喜乐。虽然事儿小,但从中能看出老先生对生活的热爱和发自内心的那一份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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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与王世襄先生的相处,是十分轻松、愉快和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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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世襄晚年致力于观赏鸽的研究与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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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纪初,王世襄与他的老哥们儿亲切地交谈。

王先生酷爱足球,算得上是“球迷”。大概是在他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北京有场球赛,我记不得他说的是在哪个体育馆,也不记得是哪两支球队的比赛,反正对他来说,那场比赛是期盼已久。他当天去现场买票,可没想到不巧,到时票竟卖完了。看着周围一个一个都拿着票进场了,自己却在外边,别提心有多痒多沮丧了。进不去场,也不能回家,他就在场外,听着广播大喇叭里的实况解说和现场内观众的呐喊声来感受现场球赛气氛。

球赛开始了,场内传来一阵阵激动的欢呼,解说员也越说越来劲儿,他在赛场外听着,心里那叫一个急,恨不得自己能有翻墙的工夫翻进去。越听心里越难熬,就越是想看,一斜眼看见赛场墙外有根杆子(是一棵树还是一根电话线杆子,我也记得不太准,反正就是比围墙还高的一根木杆子),王先生想都没想,费了不少的劲爬了上去。也不知怎么着,还在上面给自己弄了一个能凑合坐的地方。正好一伸头就看见场内比赛了,看得这叫一个高兴。

本来他自己在上面好好待着,别人也看不见他,巧的是,他看见远处来了一位老人。我记得他说好像是朱家溍先生的母亲,比他大一辈的人。正好从那儿过。王先生本来是可以不出声地“闷得儿蜜”就得了,可他喜滋滋地非得跟人家打一招呼,让人家与他共享喜悦。朱老夫人听见声儿,平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愣是找不着人,再喊一声,她一抬头,猛地才发现他在那上边。“哟,你怎么到那儿上头去啦?”王先生一听,更乐了,还做了一个怪样。朱老夫人见此景就大笑起来,当下就给了他一句:“你又跑这儿玩来啦!”

王先生觉得这件事特别可乐,每次说起都乐不可支。

以往介绍的王世襄先生,在大家心目中都是一位学者或是玩儿家,给人的印象是十分严谨和严肃。其实童真童趣和率真也是贯穿他一生的最重要特质。

或许正是由于他天性中始终未泯的稚趣天真,使他达观开朗,信念不灭,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命运的严酷打击,不消沉,不自弃,终能战胜逆境,成就事业,圆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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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清代家具》,田家青编著,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一九九五年,序言。

[2]Gustav Ecke,Chinese Domestic Furniture in Photographs and Measured Drawings,Henri Vet Peking,1944.

[3]《锦灰不成堆》,王世襄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〇七年,第十六页。

[4]见《自珍集》,王世襄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〇三年。

[5]《锦灰不成堆》,王世襄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〇七年,第十九页。

[6]《锦灰三堆》,王世襄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〇五年,第一四三页。

[7]《锦灰三堆》,王世襄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〇五年,第一四三页。

[8]九十年代中期,上海《文汇报》的“笔会”专栏编辑向王先生约稿,王先生跟我说:“你试着写一篇吧。”我就写了这篇《“吃会”与会吃》,此文曾发表于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七日,王世襄先生和夫人看过后,说写得还行。关于吃会,王先生参加的最后一次活动,我记得是在某知名的淮扬菜饭庄,他跟我说,现在北京的各个饭馆,基本都是一个路数。以后不再参加这类饭庄的品鉴了:“没劲了。”(北京老话,意为没意思了,是王先生生活中的常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