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给他切了轴”
“没给他切了轴”
朱小华刻臂搁
热爱生活和乐观主义情绪贯穿了王世襄先生的一生,其中的一个表现就是他一直坚持收藏。我记得很清楚,到一九九七年的时候,王先生的岁数也比较大了,他仍然在收藏,那年来了海外很多的朋友,包括几个挺重要和知名的协会,每次人家请他演讲的时候,他总会说:“I am still collecting.”(我仍然在收藏。)我还保留有一段他在国际鼻烟壶协会上说这句话时的录像,神气昂然,底气十足,但在那时,他收藏的内容已从老旧的古玩变成了现代的艺术品,尤其为了弘扬竹刻艺术,他特别关心范遥青等一些老艺人,并上心培养鼓励了几位新人,如:朱小华、薄云天、王新明等。尤其对做圆雕的王新明,当时,做竹器圆雕的人比较少,王先生很重视,故倾注了很多心血。王先生曾跟我说:“实际上,这些人的技术水准已经不在历代的竹雕名家之下,他们主要是要提高文化和艺术修养,这需要有人帮帮。”
王新明圆雕罗汉
实际上,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是收藏的最好时期,那时“文革”结束了,虽生活也挺紧的,还有“左”的影子,但总算是安定。进入了一个中国历史上极为少有、极好的收藏时期。在这期间王先生收藏到的很多藏品我都见过,经历的好多事儿我也都知道。那个年代是一个想买假货都难的年代,人为造假的几乎就没有,而且当年民众普遍没有文物意识,绝对是国宝当破烂儿的年代,所以说是历史上少有的收藏好时机。如果我有两三天没见到王先生,再一见面,他一定会眯着眼睛笑着先问我:“又扑着什么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往往语速很慢,语气还向上挑着,好像是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藏着不告诉他,自己“闷得儿蜜”,“眯”起来了似的。我只好把这三天里干的什么事儿都一一告诉他,表示我没有空余的时间出去“扑”。“扑”着,就像动物扑食一样,我觉得这个词用得特别好。我说过,王先生非常善于用最简单的词汇和语言最准确地表达出事物的本质和核心,此为一例。在这段时间里,我和王先生有过一些收藏,而且每个收藏的背后总会有一段有意思的事儿,其中有一个,颇能表现出王先生真实的收藏心态。
范遥青刻王世襄题跋臂搁拓片
有一天大概是中午的时候,王先生突然通过公用电话找到我说:“你赶快来,我发现了一个好玩意儿,在后海这边儿。”我到了以后,发现是个工地,拆房以后,有一个扔在外边儿的汉白玉底座儿,直径大概小一米,是莲花瓣的圆须弥座儿,线条特别流畅,已经风化得比较重了,亦有残。王先生说:“我看这玩意儿够元(代),味儿多足啊!我问人家是不是不要了,能不能卖给我,结果人家说:‘哎哟!谢谢您,您别给钱,您能给拉走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们也弄不动,正琢磨着找人来搬,可还得花钱,您给弄走就算帮了我们了。’”这可把王先生乐得够呛。我转着看了看,说:“这个座儿既不是御园(皇家园林)的也不是官造(皇家制造)的,还有残,不值什么钱,要不人家不要钱呢,要它干嘛?”王先生白了我一眼说:“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和这个味儿。你们啊,就是老过不完皇上的那个瘾,忒没境界了。”我上去推动着试了试,估摸着分量,怎么也得有几百斤重,我说:“这个东西恐怕三轮车拉不了啦,要不回去从长计议?”在那个时期,没有运输公司,用车得靠找关系,看谁家亲戚朋友里有当司机的,请人家帮个忙,拉个活儿,再请人家吃顿饭。王先生说:“那哪儿行啊,这东西一搁就没了准了,我还是去找三轮拉。”于是王先生让我看着,他去找“板儿爷”。可我心想:好家伙,这么重的石墩放上去,还不把那三轮的车轴给压折了?按行话说就是“切”断了车轴。
板儿爷就是蹬人力平板儿三轮车的人,是那个年代北京特殊的一景儿。那年头儿,没有搬家公司等运输机构,一般的活儿还都得找他们,往医院送急诊也基本都是三轮儿,病人平躺在上面,盖着被子。由此可见,没有他们干不了的活儿。早年在北京蹬平板儿三轮的人很多,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个阶层,大家尊称他们为“板儿爷”。板儿爷有自己的特点,大都有着一股子倔劲儿。衣着也是有特点,往往冬天光着膀子穿棉袄,棉裤扎腿儿,脚底下蹬一大“毛窝”(老头式,不用系带儿的棉鞋)。一年四季,头发不是板儿寸就是光头,冬天戴个雷锋帽,两个帽耳朵肯定是冲上支棱着,不系起来的。说话带着豪爽和气势,似乎没有他们办不了的事儿。我想了想,应该是北京的文化造就了这样的人和事儿。后来出租车多了起来,板儿爷逐渐没有了。听外地的朋友说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挺贫的,可贫的话里还都透着大政治、大道理。其实“的哥”跟板儿爷比起来可差多了。那会儿的板儿爷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说话方式,见了生人,话少,说的话常是横着撞出去的。但是,他们东跑西颠的,走的地方多,东西南北城的消息多得是,平时他们等活儿时就聚在一起“侃山”,互相传播小道消息。那个时候,各家还没有电话,更没有互联网,报纸上讲的大多都是空话,所以信息以板儿爷最多无疑。尤其是在退赔“文革”时期抄家物资的时候,各种古玩的信息,他们知道得最快最真,是第一手的。他们中的有些人也因此逐渐进入到古玩这个圈子里,有点儿像民国时期走街串巷打小鼓收旧货的角色。如果要说老一代玩儿收藏的,没跟板儿爷打过交道的,那都不大够“玩儿主”的级别。我为什么跟他们熟呢,“文革”后有一批板儿爷,是最早倒腾硬木家具的,因为当时的硬木家具个头大、分量重,还特别不值钱,这活也就他们能干,所以板儿爷经常拉运家具,倒来倒去,有的就变成倒腾硬木家具的“倒爷”了。说实在的,早期我有许多关于家具的事儿和知识,都是从板儿爷那“扫听”来的。他们的这些知识,也可以叫做“消息”,是从其他地方学不来的。
日本摄影师普后均于一九九一年拍摄,一九九二年发表于Ambience第二十五页。此照片拍摄时正值王先生运回汉白玉莲花瓣圆须弥座儿不久。
再回过头来说王先生这事儿。不用说,找板儿爷准没错,就算拉不了,他也会帮你想辙。一会儿,王先生就找来一位,看了看,说“没问题!”谈好了价钱。板儿爷一般很讲义气,说好了没问题,要是出了问题,就算是翻了天,都是他们担着,不会找你麻烦。说是没问题,可怎么把这么重的家伙给弄到车上去就费了老劲了。板车大概得有小一米高,如靠抬,把大家累吐了血都不一定能抬得上去,唯一的办法是把它滚到一个有落差的地方,让板车和地面齐平,再给它滚到车上,反正也不用说了,这种事儿找板儿爷绝对在行。板儿爷又招呼来了两个人,加上我跟王先生给加劲吆喝。当时边上有个小河道,反正是相当费劲,才把这个座儿给弄上了车。当把这个座儿滚上车的一刹那,只听“咣”的一声,要不是前边有人死压着车把,三轮车立马就“拿了大顶”了。再看这车已经下沉了一大截,三轮车下弓形的减震片已经完全给压成了平的,紧紧贴在了车轴上。几个人是连推带拉带抬,加着吆喝,风风火火地,我和王先生骑着自行车,一路上摇旗呐喊,打气鼓劲,好不容易给运到了家。进了院门儿,卸下来,滚到地方就了位,又费了一把子劲儿。把王先生和我都累得够呛,满脑袋的汗,坐在院子里运气。
板儿爷刚走,师母就回来了,一见到这块汉白玉的座儿就“嚯!”地惊叫了一声,说:“这是怎么弄来的呀?”王先生在当时那个状态下,受到了刚走的板儿爷的影响,刚刚推车喊号子时风风火火的激昂劲头儿还没过去,那情绪上来,站在院儿里,双手叉着腰,向前伸着脖子大喊一声:“没给他切了轴!”这叫一个解气,这叫一个乐呵。那身段儿、语言和做派,还真有点板儿爷范儿,把师母和我,包括他自己,都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