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
千禧年以后,包括王先生在内的他们那一代学人,因为卓越的成就和对社会的重要贡献,逐渐被世人认可和尊重,随着社会地位和知名度的升高也逐渐被“神”话,这时他们已逐渐步入了老年。但王世襄先生仍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心态,严格自律。能做到如此应该说极为不易。我记得有一件事,能反映出当时王先生等一批学人在社会上的影响和作用,挺有意思的。
每年,钓鱼台国宾馆都会在九九重阳节,请几十位中国当今文博和艺术界重要的艺术家、学者等举行一个聚会,至今已经有二十几届了。聚会的过程一般先是自由交流,然后由外交部的领导致辞,之后就请在座最德高望重的一位长者做个简单的致辞,最后是宴会。我是从二〇〇二年受邀,从第十二届开始参加的。
记得有一年,一位老先生,岁数比王先生还大一些。那天他到了之后,先是将一张朋友以前求他题写的题签,顺便带来交给了他。那位仁兄拿到题签后打开欣赏,我和几个人也聚过来一起看,发现这个题签上有一个字似乎写得有问题,是多写了一笔。其实,任何人都有可能写个错字,这真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这件事儿,几个人当时就在那里琢磨,是不是这个字本来就有异体呢?显然也不是,这就是写错了。可怎么办呢?先有人说:“老先生写的字,不能叫错,这是书法,书法不论对错,就这么用吧。”史树青先生反驳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明明就是个错字,跟书法不沾边。”旁边人就跟他说:“那您去找老先生说说,他不就在那儿呢。”史先生一听,忙说:“我去不合适,我去不合适。”停顿静了一会儿,有人逗着乐儿打着哈哈地说:“这怎么能说是老先生写错了呢?这明明是康熙字典错了嘛,赶快通知商务印书馆,下一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把这个字给改过来不就行了。”大家听了一乐,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当人有了卓越的贡献,被“神”化以后,大家对他的那种崇拜和敬仰确实是无限的。
过了一会儿,自由交流活动结束,照完合影,大家坐到宴会桌上,外交部领导先做了一段致辞。讲完之后请这位老先生讲话。可没想到老先生上来就说:“国家多关心我们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是什么日子呢?八月十五是老年人的节日……”大家一听,都面面相觑,虽起了一点小的骚动,可谁也不敢吭声提醒他,于是老先生就从八月十五是老人节的典故开始,一直讲了几分钟。讲完之后大家哗哗地鼓掌,气氛一片融洽,开宴。
那次聚会王世襄先生没有去,我回去后,他问我活动的情况,我就把这两件事跟他讲了。王先生听后不仅没笑,反而大怒,训我说:“你们当时为什么就不提醒提醒他,让他给改过来,成心要看他出洋相闹笑话过瘾是不是?”
我回答说:“您跟他是老哥们儿,您要是在场,能跟他说,在那种场合别人谁还够资格敢多嘴呢?再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王先生听后想了想,消了消气儿,跟我说:“也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儿特别提醒了我,以后得特别注意,到这个岁数,就必须得时刻自我反省了,要随时自我监督,严格自律,现在外界的监督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啦。”
当年四位老先生题写的铭文,从中可以看出,在朱家溍先生题的铭文中,“碧宫”已改成了“碧空”。现在四幅铭文已完美地镌刻于椅背之上。
记得十几年前,挚友何先生,请我为他专门打造四把官帽椅,同时求了启功先生、黄苗子先生、朱家溍先生和王世襄先生四个人为这四把椅子的靠背各写了一个椅铭。写好后,分别刻在四把椅子的靠背板上。到时候,摆放这四把椅子的房间还可以同时挂上这四位大家的这四件书法作品,非常有创意。我拿到了启功、黄苗子和朱家溍先生题写的椅铭,给何先生看时,他发现朱家溍先生题写的那一幅有一个字写错了,将“空”写成了“宫”。他看了之后挺为难,说:“要不咱就想个什么方式跟朱先生说说?”可我们俩人合计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敢去说,也不知该怎么说,错就错了吧。说实在的,我跟朱先生很熟,应该说他对我印象也不错,我虽不是他正式的学生,有几次他差我去干什么事,都和人家说派了一个我最好的学生,让我从心底感到暖暖的,并引以为傲。朱先生的两个女儿传懿和传荣也是老熟人。但是,朱先生的“德”在我心中是至高无上的,人家辛苦写了半天,还是楷书,怎么好意思让他重写呢?最有意思的事儿是,回去后,何先生自己研究,如何给这错找个名正言顺的合理说法,最终还找来了理论根据,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说:武当山词的第二句作“碧空”,今作“碧宫”可能是当时文史周刊有笔误,但空、宫、同、红都押韵,而且宫比空更好。
王世襄先生挚友朱家溍先生。莱卡M3相机,苏米克隆90mm/F2镜头,依尔福400黑白胶片,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朱家溍(一九一四——二〇〇三),著名文博学者、文物鉴定专家。
最后,我把这三幅书法作品带给了王世襄先生,好让他照着相同的尺寸写,以便统一规格。王先生翻了翻,一眼就看到了错字。他说:“这个字写错了。”我说:“我们知道,可是不敢去说,不过没关系,为此我们已经找到了弥补的理论根据。这个‘宫’字在这可以当‘空’用,而且更优胜。保不齐这是古人写错了,这次正好给改过来。”王先生听得出我这是跟他“逗闷子”(调侃,开玩笑,老北京话),噗嗤地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人可真能琢磨!”又严肃起来,接着说,“这怎么能行,错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立刻就给朱先生打了一个电话,后来朱先生又重写了一份。
朱家溍先生题写铭文的拓片 | 镌刻有朱家溍先生题写铭文的黄花梨椅靠背 |
人到暮年,衰退是自然规律,王先生虽亦高龄,却能慎对盛名,无论对自己对老友,知错必纠,不打圆场,也是对朋友真正的尊重和爱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