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冤不乐

不冤不乐

“不冤不乐”是王世襄先生的一句口头禅,而且每次说的时候脸上总是乐呵呵的,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感言,透着真正的乐观主义精神。

我不知道“不冤不乐”这个词儿是早先就有,还是王先生自造的,反正用这个词来形容王先生做事儿的感觉挺准确的。从小处说,“不冤不乐”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就是做事情真正的全身心地投入,不计较得失或结果,不会受太多理性的限制,这一般人很难做到。因为有了这些“不冤不乐”的事儿,让他的人生格外充实,格外光彩夺目。从大的角度来看,“不冤不乐”更是一种精神。都说王世襄先生是“玩儿家”,说他能玩儿,其实他之所以能玩儿得好,能玩儿出名堂的原因之一,就是有“不冤不乐”这种精神的支撑。这种精神实际不光是玩儿,其本质是干事业。这是王先生一生能做出诸多成就的重要支柱。

王先生最讨厌有些人“抖机灵”。其实“抖机灵”最本质、最核心的特点是和“不冤不乐”完全相反的,他们处处事事想的都是怎样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回报,如何能让自己占到便宜。“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而“冤”嘛,就是吃亏,所以抱这种态度的人不可能成大事儿。

王世襄先生有很多“不冤不乐”的故事,像年轻时抓蛐蛐,大老远跑到北京的西山那边儿,几十公里外,不管条件多差,就住在乡下农户家。在大野地里,一个人,拿着扎枪满山遍野地逮蛐蛐,吃不好,睡不好,累得一身泥一身汗的。

当年他也给我讲过多次,他爱“放鹰”。鹰一撒就没了谱了,不定飞往东西南北了,几十里就飞出去了,人就得跟着跑。碰上玉米地高粱地,也得一头扎进去;棒子茬地扎脚,庄稼叶子都是刺儿,扎得浑身刺痒,呼哧带喘地就得跑过去。到了晚上,回不了家,就着风和着雨,找个土堆就席地而卧,眯上一觉。其实更苦的是熬鹰,熬鹰是六天时间,每天二十四小时,两个人倒班看着鹰,王先生是夜班,就是盯着鹰,不能让它闭眼休息,鹰比人可一点也不傻,也会“抖机灵”,它时常偷偷地闭上一只眼睛休息,所以熬鹰还是个斗心眼儿的事儿,不能只在一面盯着看,必须得两面同时看着,这六天,一般鹰没熬完,先把人熬垮了,哪天您要是有兴趣到鸟市上试试,眼对眼地盯着一只鸟的两只眼,坚持俩钟头,你就能体会到什么才真叫“不冤不乐”。

王先生人生中几大成就,都是明知道费心费力,只有投入没有回报的事儿,但他认为是值得的,就会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专心去做。例如做《匠作则例》的研究,古代名词术语的解释和翻译,不仅资料收集研究费心费力,往往不会有太多人看。但他认为这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是重要和有意义的,为的是填补中国在此领域的空白和缺失。所以唯有在心怀“不冤不乐”的精神支撑下才能完成如此之奉献的工作,谱写一段无悔的人生。

回想起来,在“不冤不乐”的这种精神上,我受王世襄先生影响,算是有共同之处。当年编著《清代家具》,为家具拍照就是一个例子。

三十年前,编写《清代家具》,为了高质量地出版,家具图片要拍专业彩色反转片。由于那时没有电脑能修图,照片就必须拍得完美,在当年这属于高端技术,很多家具又不被允许拉去影棚,只能就地在室外搭棚放置背景纸,费时费力,请摄影师也不易,公家的大摄影机构如中国图片社也请不起,一听这么麻烦才拍一两件家具,人家也不来。那时全京城真够水准且自备全套器材的摄影师屈指可数,他们的器材也都是二手货(大都是从日本淘回来的残旧器材,我称这些摄影器材叫“柿饼儿”,因为一个个都被摔得破烂不堪),并非在好的使用状态。能冲洗反转片的只有位于宣武门的中国图片社一家,质量不稳定,经常取出片子一看,不理想,却分不清到底是冲洗得不好,还是拍摄技术或器材有问题。更气人的是,反转片还会经常被冲洗坏,图片社明文告知“洗坏了只赔偿同等数量的胶片”。记得那时每次去图片社取照片时心里总会忐忑不安。有一次,拿到冲洗好的反转片一看,图像上有个夹子印,正好毁了图的下部,一问才知道,当时采用的是“吊挂”冲洗法,工作人员马虎,夹子夹过头了,令人捶胸顿足。后来只好采取对重要家具拍摄两次,再分两天送去冲洗的方法来预防。

王先生也拍过家具,他当然知道其中甘苦,不仅苦,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几百件家具,几年间冬寒夏暑地坚持。为此他在给这本书写的序中也有以下这么一段:

为了拍摄炎黄艺术馆的一件康熙紫檀大型多宝格,因不得移动,并须一日内完成,他请了三批专业摄影师,分别用汽车载运器材,到藏所依次拍摄,目的只是希望确保得到一张可用以出版的彩片。十几年来,他以这种精神,先后拍摄了近千件明清家具的照片。这种干法(或称之为这种“玩法”更为确切),不仅花光了本人所有,连夫人留学回国,节省下来的一些积蓄也搭了进去。[1]

016-01

室外家具拍摄现场: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某夏日,某居民楼楼顶。先用钢管搭建“影棚”,罩白布、搭背景纸,使棚内光线柔和,家具放背景纸上,后搭一块红绒,使光线稍暖,用“林哈夫”技术相机。记得那天酷热,搭完棚,将家具器材抬到楼顶已大汗淋漓,可惜底片冲洗出来后,发现椅面“罩”有一片“白雾”,乃白布反射所致,摄影师邱刚毅说他当时被晒得快虚脱了,脑子发蒙,眼也花了,才疏忽了。改日又重拍了一次。这次拍了两件家具。靠天吃饭的家具摄影,留下了无数酸甜苦辣。(左为邱刚毅,右为田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