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山(一)
“云山雾罩”和“说山”两词,前者是指说话没边儿,不着边际,没谱儿;后者指“吹牛”,有点现在“忽悠”的意思。这两种现象在任何年代都会有,但近年来越发严重了。这是王先生说的“十弊”(时弊)之一。王先生说话非常精炼,往往能用最少的词汇极为准确地形容出事情的本质和核心,记得他几次说到“说山”,都十分幽默有趣,涉及的事儿也都挺有意思。
大约在二〇〇〇年前后,有一天,一位从东南亚来的华人实业家,通过关系请一些老人儿吃饭,记得参加的有王世襄、黄苗子、丁聪和他们的夫人。本来成功的工商业人士喜爱艺术,与文人相聚聊天吃饭照相是挺平常的事儿,过后就都忘了,只是这位先生“忽悠”的功力十分了得,所以使得这次聚会令人记忆犹新。
那天落座后,他先介绍了一通准备好的葡萄酒,由于讲的内容过于丰富,以致细节现今我也记不太清了,只是当时觉得这天底下最有学问最有讲究的事莫过于红酒了,半小时全听他一人腾云驾雾地说。接着他又说我今天请大家吃涮“肥牛”,“牛肉是产自新加坡的,现正从机场派专人接送过来,马上就到。这牛是头半夜刚宰杀的,随后专程由人陪送上飞机,做排酸处理,等到我们餐桌上正好十二小时,此时是牛肉的最佳口感状态,这都是按事先计算好的时间特别安排的。”在大家“啊”的一声惊叹中,他又说:“这个牛可不寻常啊,品种和血统高贵。”我也记不清他当时说的品种专业术语名字,大家听后又都“啊噢”的一声。他又说,“不仅品种,这牛自生下来就没吃过饲料和粮食。”大家都“嗯?”地一下。“它只吃鲜花生米。”大家“呦!”“它不仅不吃粮,还没喝过水。”大家又“啊”一声。“它从小到大只喝鲜啤酒。”大家还没缓过神来,他又说,“这还不算什么,它每天还有专人陪护,为它做两次按摩。”后来,我有次和王先生说起这事儿,王先生笑了笑说:“不就是‘说山’呗!”
不过这种“说山”是良性的善意的,挺能调动气氛,关键是他带来的牛肉确实品质很好。配上热气腾腾的火锅,在“云山雾罩”中吃涮肉感觉挺好。记得那天丁聪先生吃得特别多,他夫人说他有糖尿病,劝他少吃,他一挥手诙谐地说:“我治糖尿病的高招就是多吃涮牛肉,尤其是吃‘吃花生喝啤酒长大的牛肉’。”
更会“说山”的,但说得让人觉得特别讨厌的也有。记得大约一九九〇年前后,北京的一个胡同里出来了一个叫“某某菜”的会所式小院饭馆,坐落在胡同小院儿里的一间房里(现在这种形式的馆子也越来越多,不知在当时它是不是第一家)。每晚只接一桌贵宾,吃饭需要预订,听说至少也得提前两个月到三个月。去到那儿先看它的历史,有一大本相册,里面的照片都是接待过的重要客人,基本都是VIP。订位说得挺悬的,每每都说近期都订满了,要等很久,可我和王先生都去过三次了,都是人家请客。这家饭店的特色就是“说”,主人从头说到尾,从一进门就开始娓娓道来,每道菜上来都接着“侃”,听一肚子“侃”。听着那才叫“云山雾罩”,适应的是“猎奇”的外国人。
他家的这种做法,正是王先生反对和反感的形式主义。王夫人对此也极为厌恶,回来的路上还说:“他们不光是会‘说山’,他这儿不是吃饭的,他这儿是‘听饭’的。”后来,再有朋友请去这里吃饭,老两口儿是坚决不去。这么多年,在我的印象中,王先生和夫人十分能“将就”,每每有人请客吃饭,到哪儿吃,吃什么,二位从来都没有要求和挑剔。北京的餐饮业,这些年来花样翻新是特别的快,但实事求是地说,真在菜系上下功夫的并不很多,都爱在形式上做文章,王先生也都将就了。可唯独有两个地方两位老人坚决不肯去,这是其一。另一个就是后来大约在二〇〇二年或二〇〇三年,在东三环开的一间以监狱为主题的餐厅,餐厅打造得像监狱。王先生应邀去过一次,觉得这是形式主义到了家,后来再有人请去这家餐厅吃饭,他坚决不去了。但是我们讨厌也没用,社会风气如此,后来效仿这种做法的地方还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