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就挺好的”

“这儿就挺好的”

有一年,我和王先生一起到香港去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记得当天搭乘的是十二点多从北京起飞的飞机,一大早儿,我和王先生就到了。先碰到一位美国的律师,正巧,他和我们乘坐同一架班机去香港。那时的机场相对比较简单,不像现在分那么多的不同级别的候机室,等飞机的人都在同一个候机厅里坐着。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国内的朋友,真巧,大家都坐的是同一架飞机,见了面就凑在一起聊天。他们建议找个咖啡厅坐下来,可王先生觉得机场的餐饮又贵又不好,还是算了吧,结果就没去。临到上飞机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坐的是商务舱,我和王先生是经济舱,要分通道走了。他们特别惊讶,说:“哎哟!他们怎么能给您买经济舱的座儿呢?”王先生直说:“没事儿,没事儿。反正没多少时候,坐哪儿都一样。”当时他们表示要和机组人员联系一下,看商务舱还有没有空的座位,能不能升舱。争执了一阵子,王先生坚持说:“真的不需要,没事儿,我坐这儿挺好的。”国内的这位仁兄特别诚恳地说:“想想您都坐在后边,我坐在前头都不踏实,干脆也甭升舱了,我跟您换个位置,您坐我那儿就完了。”推推搡搡地闹了好一阵子,王先生才把他给推回了商务舱。

到了香港以后,等我们住下时才知道,主办方安排的是基督教青年会的招待所,在城区,交通是挺方便的,但条件确实挺一般,跟现在北京的如家、汉庭等连锁酒店差不多,但大部分住客都是年轻人,学生或是自助旅游者。但是王先生也高高兴兴的,没有任何埋怨或是抱怨,就check in安置下来了。

从第二天开始,陆陆续续地就有客人来拜访王先生。我发现有趣儿的事儿来了。每个来拜访王先生的人都是鼓着一肚子气到的,一进门,一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好,接下来的基本都是一个套路,一通地抱怨,说“跟您通电话,您告诉我住的地方是在这儿的时候,我就一肚子气”。接着更是越讲越来气:“怎么能让您住这样的地方呢,他们(主办单位)也真能想得出来,不就是为了省钱么。太过分了,太荒唐了!”这是头一段话,第二段肯定接的是“我来的路上都给您想好了,就在这周围有的是酒店,您看哪个合适,咱们现在就联系,现在就搬,算我请您住。”王先生在香港会见一些人,我看着一拨儿一拨儿这样的“戏”,真挺有“乐儿”的。后来王先生回答的这几句话也成了标准的语言流程,不论见到谁都得先说一遍:“这儿就挺好的,这儿就挺好的,哪也不去了,这就挺好的。”有一次,来了两位比王先生岁数还大的老两口儿,一听说话就是老北京人,老先生看到这里的情况,说:“你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呐?”(地道的北京老话儿)。老夫人表现得就更有意思,她上牙紧紧咬着下牙,从牙缝里挤出“真是挨千刀儿的,真是挨千刀儿的”连珠般的快句。这是我小时候和几个表兄弟在姥姥家淘气闯了祸时,姥姥才这样说我们的,这不算骂人,但表示很生气。这么多年后,在这里又听到这句话,真是挺可乐的。还有一次,一位贵宾来了,上来对此一言不发,说了点儿别的话,临走时只“扔下”了两个字:“搬家。”他的司机和秘书不管三七二十一,装上行李,把我们拉上车,到一个小岛上玩了半天,晚上住下了,但第二天王先生坚持回去,说这样做对主办单位不礼貌。为了不负盛情,王先生承诺,会议结束以后再回来住三天。

后来,私底下王先生跟我说:“其实这些单位主办学术会议都挺不容易的,他们要用有限的费用来安排这么些人,能做到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应该有埋怨。”他说这些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点儿怨气。他还告诉我说:“一九八二年,我应邀去英国在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讲学、在大学讲演,英方给安排的就是学生宿舍,条件比这差多了,可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要互相理解,都是为了办实事儿,我是去讲课,又不是为了摆排场。”

在香港总会有人请王先生吃饭,但有时也有从大陆来的朋友,那就是王先生请他们吃饭,王先生也就是请大家在一块儿,就在基督教青年会吃饭,省得出去到处乱找,王先生说:“我不是为了请客吃饭,而是为了能见见面,聊聊天。”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一共在青年会吃过几次饭,每次的饭菜都非常简单,一般都是一盘米粉、炒牛河或者是云吞,再加一份蔬菜。第一次是我跟他两个人,第二次是请上海去的篆刻家吴子健,他带着自己刻的图章给王先生看,就我们三个人。记得那次,王先生还请吴子健给美国的中国古典家具学会刻了个章。第三次是请黄苗子和夫人郁风,他们是从澳洲来香港的,也是同样的饭,变成了四份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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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子健为美国中国古典家具学会刻章

香港被称为“购物天堂”,尤其在九十年代以前,中国大陆的商品极为匮乏,香港绝对是一个超级购物天堂。但是我跟王先生去香港,基本不逛街,一是没工夫逛,另外也没兴趣逛。但王先生一定会到旅店周围的小商店里买成包的圆珠笔芯,比例大概是十份蓝的一份红的。他有一支非常结实但很便宜的圆珠笔,每次都只换笔芯。本书前边介绍过,王先生写东西,每次都是用圆珠笔,稿纸下面垫一张拓蓝纸,一式两份,省得复印。他缺一块手表,在香港唯一的一次购物就是当时我跟他到香港三联书店办事,在中环域多利皇后街,就在三联书店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块大概一百港币的非常普通的手表。他的要求也特别简单,结实就行。之后这块表他戴了很长的时间。这是我印象中王先生在香港买过的唯一一件“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