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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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创性的研究工作,极其累人累心,须下苦功,超出常人想象。而将成果总结归类,写出有分量的论文,或按照高标准、严要求去完成学术性专著并付梓出版,更是一个熬精费神的过程。
依照王世襄先生出书的标准,每本书的内容必须全新,观点明确,考据翔实,方方面面容不得半点马虎,常有为了一句话就要花很长时间东奔西走,查阅资料、寻求实物、安排拍照,凝聚着辛勤的汗水和心血。如此著书,以“呕心沥血”来形容,绝不为过。
出版学术书籍,不仅没回报,还要自费。为了做事业,这都不算什么。可是,对比“文革”刚结束时全社会那种酷爱读书之风,近年来能真正静下心来读书做学问的人,越来越少。我自己就曾有过思想波动,想不通:为何苦了累了,出的书还没有人看,真让写书的人寒心、纠结,好比大厨费尽心思做了一桌宴席,却没人来吃,其内心感受,可想而知。
出了书,无人读,令人叹息;出了书,却遭人歪读以牟取暴利,则简直令人愤慨。一九九五年,《清代家具》一书总算是出版发行了,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后来发现的问题却令人纠结。我发现这本书快变成家具商制作仿古家具的参考图录了。近十几年来,市面上出现的古典家具,明代样式基本上出自王世襄《明式家具珍赏》,而清代式样则很多出自我这本《清代家具》。式样好的传世精品必遭仿制,这在出书前我就有思想准备。但情况比原先设想的严重得多。
还有一点让人始料未及:当年我们拍摄几件家具照片的时候,答应提供藏品本主的条件和要求,为防止以后被仿制而难分真伪,在书中标注一个错误尺寸,正确的尺寸暂且保留,待适当时机公布。我想人家主人的这个要求是可以理解的。为此,我还颇费心思,将整件家具外形尺寸的长、宽、高标注是正确的,而使用一个不影响整体的错误尺寸,且与原物的比例误差相当大。例如有一把扶手椅,其通高和其他的尺寸是准确的,唯坐面距地的高度标注得矮一些。我原本想,若有仿造者,一看便知道这个尺寸不对,又猜不准原物的尺寸,他可能就不去做了。但可怕的是,后来市面上出现此椅式样的仿制品,尺寸大小竟与书中标注的错误尺寸一模一样,全盘照做。这样一来,一把椅子,上下身比例失调,难看至极。其实,书中标注的尺寸与实际误差之大,肉眼都感觉得出来,按比例用尺子量一量,就可发现问题。可仿制者们竟没量过,因此很多采用紫檀料的仿品,竟是按照失真比例造出来的。真真可惜了天物!
更离谱的事情是,书中有一件家具是按45度角加以拍照,致使家具上的一面圆形开光由于透视变成了椭圆。万没想到,以后此件家具的仿品,竟清一色制作成了椭圆开光,而这些畸形的家具却还都能卖得出去,真让人匪夷所思。
因此种种,《清代家具》这本书也带给我许多痛苦,觉得反而招致了珍贵木材资源的浪费,颇感内疚。
另外一件事还证明了并没有多少人在认真看书。
古玩界历来对紫檀的鉴定有一种谬传很广的误说:将紫檀末放入酒精中浸泡,真紫檀呈现红色,而红木则不会。此种说法从民国流传至今,不知骗倒了多少人。二十多年前,我就对此做了实验,证明:凡带颜色的或是被染色的木料放入酒精或白酒中均会掉色,而且红木浸泡出的颜色与紫檀浸泡出的颜色并无太大区别。有些颜色深的红木甚至比色浅的紫檀泡出的颜色还深(同一种木料,不同的个体间颜色是有所不同的,一般而言,紫檀比红木色深,但有的个别紫檀木料颜色很浅)。我将这个结论写在《清代家具》一书的附录一《紫檀和紫檀家具》一文中,而且是以一个段落来写,很详尽,注录中还介绍了实验的方法和所用的试剂。此书从出版至今已十几年,五次再版发行,但酒精浸泡鉴别紫檀真假的这个伪命题,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盛行,越传越神。这说明热衷木器的人读这本书,大多只是浏览图片,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认真阅读过文字,而这一段内容是我花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以科研的严谨方式和方法最终总结出来的。
《清代家具》出版后,此对多宝格成为了最普遍被仿制的清代家具,以致在各地家具店,甚至清宫题材的影视作品中,几乎都能见其身影。
自《清代家具》一书一九九五年出版以来,出现无数此椅的仿制品,也说明其在设计上的成功。
有一件事情,虽小,但挺让人沮丧:新千禧年之初,一位海外收藏家和顾问打来电话,说看到北京某拍卖公司寄去的拍卖图录,对其中一件宋代瓷器极感兴趣。两人已对照拍卖图录中的图片研究过一阵子,尺寸清楚,就不知为何起拍底价标得那么低。他们委托我到预展现场,帮忙检看原物的保存状态如何,起拍价低,是否为一件残器?正好我也收到了这本图录,便立刻找出来与其对照。这件器物在图录中以整页篇幅介绍,上面大半页为瓷器照片,下有几行注释。看后,我非常不解,便问:“您要让我去帮您看什么呐?”他说“要看看状态”。我奇怪地问:“这页图录中写得很明白啊,其中一句话说得很清楚,这是一件残器。”对方顿时恍然大悟,说:“咳,我们怎么没看见这句话呐。”其实,这一页除了照片,统共才有四行文字:第一行器物名称,第二行尺寸,第三行为器物说明和保存状态,最后一行为估价。他们看了尺寸和报价,唯独第三行写得清清楚楚地说器物有残,竟没看到或者说是根本没去看。
这件事让我越想就越有气,可能是因为正巧撞上了我对不用功、不上心读书现象厌恶的这根心理上的“麻筋儿”。这位藏家也是王世襄先生的朋友。如此重要的收藏家和有学问的顾问,竟连这四行文字都不看全了,这当今还有人看书吗!我满肚子气,拿着这本拍卖图录,将此事告诉王先生。我说:“他们两个人四只眼能看上看下琢磨个遛够(“遛够”老北京话,表示没完没了),却愣没看见这段文字,真算得上是大本事,都算得上是特异功能了!”王先生拿过去看了看,好像并没有生气,反而乐了,说:“他们就知道看画片,真泄气。”(“泄气”是老北京话,有不给劲儿的意思,在这里,王先生用词很得体,因为两位都是挺有身份的人士,若以“不争气”、“没出息”来形容不太合适。)我是想向他说明,社会似乎已经进入到了一个不再学习、不再看文字的阶段,写书真冤。我把我的这些经历和困惑告诉过王先生,可他并不怎么介意。他认为书很神圣,粗制滥造、乱出烂书是罪过,可憎。而有没有人看书,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学术性的文章和书籍,本来就不是给所有人看的。不够水准的人,还不配看呢。这类著作面对的是历史。只要有人看懂,能承传下去,就够了。
有一次,陪王先生去参加一个讨论覆刻宋元古籍的会议,其中会上谈到的有些书在历史上已经有过翻刻、覆刻、手抄、影印。回来的路上,他笑呵呵地说:“你看,这些书,若按照每年有十个人看,一千年下来还有一万个读者呢。关键是书有没有历史价值,是否值得承传下去,而不在乎当今有没有人看。”所以王先生对社会上不读书的风气,只是挖苦挖苦,并不在意。而且,每当他发现我情绪低落时,总会笑呵呵地开导开导我,说说当年他想出书都没门儿的那些故事和那时的苦闷心情。例如王先生从一九四九年开始编著整理《髹饰录解说》,到一九五八年总算整理完成。可根本没有地方出版,只好手录整本书稿,送到誊印社影印。没想到当时为防止社会动乱,鼓励群众相互检举,誊印社的人将此书稿上交王先生单位的领导。王先生在《我与〈髹饰录解说〉》一文中回忆道:
一日在研究所门口遇见誊印社来人找党委送审我交印的稿件。顿时我大吃一惊,感到将有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
果不其然,民族音乐研究所中层领导得知此事,认为王先生在“放毒”,准备开批判大会。幸好有所长的保护,才逃过一劫。他说,如今社会稳定了,有条件安心用功就该知足。再苦,也比为出书天天要死要活担惊受怕强多了吧!
除了说这些大道理,他也会时不时赠送我一点儿东西,给我点“激励”。以下就是挺有意思的五件“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