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还瞎说”
“他不懂还瞎说”
一般而言,从民国时期过来的,学贯古今的老专家、学者们,比较容易保守,但是王世襄先生可不这样。
大概在九十年代中期,准确时间记不大清了,曾佑和女士从美国回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她的个人画展。曾佑和女士是一位很传奇的老画家,她从小生活在老北京东单一带的四合院里,与当时的一批学者,也是后来成为了中国文化和文物巨匠的一些老先生们关系甚好。后来曾女士嫁给了德国人艾克,艾克是一位有正义感的德国反战建筑师,最早的家具图录《中国花梨家具图考》[2]一书就是艾克先生组织编写的,他对中国古代建筑和古代家具研究都有很大的贡献。“二战”以后,他们移居美国,后来一直居住在夏威夷。一九九六年我们夫妇曾应邀到曾女士家中做客,她住的房子是自己设计的一幢方形的建筑,集功能和艺术于一身,不论谁见过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从中可以看出她在艺术领域全方位的成就和能力。她受到西方绘画和艺术思想的影响,自她从纽约大学毕业获博士学位后,一直从事中国艺术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她在原有的绘画基础上加入了许多新的思想,像大多出国旅居海外的艺术家一样,不论是画的形式还是内容,都有了创新。
摄影家陈光俊先生曾有过一个想法,为有卓越成就的文化人士拍一些相片。正巧此次曾佑和女士的画展,我知道会有一些大家到场,就通知请他来。陈光俊带来了莱卡M3相机和最好的人像镜头,用柯达·伊斯曼黑白胶片拍下了一些很有意义的瞬间,其中就包括这张照片。关于拍照之事,事前我并没有告诉王先生,所以陈光俊拍摄的这张照片中的王先生表情极显自然本色。
展览开幕的时候邀请了许多文化界的老人,例如有朱家溍先生、启功先生等,我也随王世襄先生一起参加了开幕活动,同时还有许多著名学者,和她同时代的老朋友等。在看画的时候,我看到一位学术界熟知的、权威级的文博老专家,一脸的阴沉,哼哼唧唧地,虽没说什么,但从憋着的劲头看得出是一肚子的不乐意。后来,看完展览,到了休息室,曾女士离开了,就剩下这一拨人的时候,他实在沉不住气了,愤愤地说:“这叫什么玩意儿,简直太不像话了,出去了几十年连祖宗画画的基本都不知道了!”“笔墨和形式不对我就不说了。”因为曾女士绘画的形式有很多,比如将纸揉搓后再染色后再画等等。“就别的不说,光说这‘画押’,大家都知道,一定是要印压字(即先题字,再使印),她这倒好,我仔细看过了,她这个是字压印,且不说位置对不对,就连最基本的形式都不会了,怎么这人出了国就把最基本的常识全都忘了?”然后还挺大声地嚷嚷发泄了一通,当时在场的人谁都没有应声儿,沉闷中尴尬了一会儿,就散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王先生:“您看了以后有什么感觉?”王先生说,“我看挺好的,但是有些东西我也看不太懂,他不懂(指那位老先生)还瞎说!其实就这种题跋的形式而言,历史上就有过变化,较古的绘画,题签、落款等都有严格的位置要求,品题的题跋多在引首的部位,但到了元代的时候,开始有些题跋进入到画面中央。实际是创新,是把诗词与绘画融合的一种艺术形式,是时代人文进步的表现,元代赵孟,虽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书画家,但是他同样也很保守,认为这种做法完全不可接受,甚至称之为‘画至今世,遭一劫也’。看来这位先贤不仅保守,还相当极端,我相信历史永远会在创新和保守之间抉择和斗争,但任何一种新的形式经过历史的磨炼之后,若有价值,都会被认可和理解,所以在你不懂的时候不能瞎说,不懂就是不懂,也用不着妄下评论。”
其实,曾佑和女士在一九六三年出版过一本《中国画选新语》,之后又出版了《传统中的现代》,从书中可以看出她对中国从宋元绘画开始到西方的绘画艺术发展历史的整体关联的认识。能看出曾女士在绘画艺术发展上的见识,可以说是学贯中西,找到了绘画的历史发展脉络。
王先生在说这话时是挺认真的,此事虽小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从那以后,社会上的各种艺术形式广泛地兴起了,我发现很难得的地方是王先生并不固守在他所了解和研究的领域,他对所有新出现的艺术形式都不是上来就“一棍子打死”。
二十多年前,我工作的小屋仅有几平方米,由于当时年轻,精力旺盛,涉猎的领域也比较广泛,经常是几摊事齐头并进,编写《清代家具》,习书法,撰写英文论文,画图纸。这些事情各成体系,而书房里仅有一张条案,所有的资料都混在一起相当乱套,但小屋里又放不下其他的桌案。一夜,我突发奇想,若把两张条案交叉叠落在一起,不就能形成五个独立的面儿么?随后我便琢磨出结构,并试着打造出了一件“十字桌”。这是我纯粹从实用角度出发,为小书房量身制作的一张十字小桌。小桌中间摆放文具、工具书等办公用品,四端则各放一摊事儿,清楚明了。最巧的是,把它摆放在四方小房间内恰好组成一个“田”字,我就在自己这份“田”地中尽情鼓捣,穿梭于不同的实验“田”,十分得意。
此件十字桌只是想充分利用空间,将使用功能摆在了考虑的首位。同时又觉得这种形式很有意思。正是这种从实际需求出发的理念,让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做出了如今看来都比较前卫的设计。由此可见,设计,并不是靠坐着空想憋出来的,创意靠的是积累。
王先生来我家看过这张十字桌,原本我还怕他说我这是抖机灵胡闹,可没想到王先生看过后颇为赞赏。
十字桌手绘图
王世襄先生到了晚年,依然保持清醒。当时,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总是想出一些卖赝品蒙骗人的方法,其中一个重要的手段,也是后来成为一句俗话说的“找德高望重的老糊涂”,哄着他们帮着欺骗。这招儿还真的唬倒了不少人,确实,社会上也有专家深陷其中。但王先生非常明智,到晚年他就不再做鉴定了。他说人老了是会退化的,眼界和思想也会萎缩,要承认历史,同时也要承认科学和时代的进步。而这正是他并没有思想僵化和退化的表现。
王世襄先生在研究一件仿竹式的小炕桌。他曾问我,能不能做有创新的此类仿竹家具。后来,我在此小炕桌的基础上,设计制作出了以下具有现代风格的仿竹裹腿式棋桌。
二〇〇七年设计制作现代风格的仿竹裹腿式棋桌,王世襄先生见过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