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板儿爷
再说板儿爷
在我所认识的像王先生这么有学问和地位的文化巨匠中,还没听说有谁能像他一样,如此的接地气,这也正是他能成就如此事业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其实,早年我也跟南城的一些倒腾古旧家具的板儿爷混成了“熟脸儿”,我们互相谁都不问对方叫什么名字,更不多打听各自住哪儿,干什么的,管岁数相近的就叫“哥们儿”,岁数大点儿的就称“爷们儿”。其中尤其与广安门外旧货站的几位板儿爷交往得较多较深,听他们聊天儿、侃山,能让人上瘾,从中也获得了很多的消息,再经归纳总结,变成自己的知识。例如:在古玩家具行中,如果你看到有一米左右长的小条桌,精明的主儿都知道,其中十有八九都是由大方桌改的(因为条桌的身价高,而方桌百姓家中都有,卖不上价儿。如果小条桌被确认为是后改的,归为故意造假,也就特别不值钱)。但板儿爷们讲,其实方桌改小条桌并不都是古玩行里的人买去故意做的伪:从清代开始,北京城里,除了一些王府和大四合院中大北房的正门是特别大的外,其余后盖的民房,包括使馆区外国人住的房,大门都是单扇的,大方桌根本就进不去,所以板儿爷们一拉上方桌就知道,就算送到了地方,一准儿也是先“撞了南墙”,进不去门,但他们也一定还是先给拉去,先挣了这份儿车钱。待“憋死”买主儿之后,他再充好人,帮忙给出主意,再给拉到晓市一带的鲁班馆或锯腿或给改成条桌,这样才能进出。他不仅能再挣一份儿车钱,还能拿点儿好处费。所以,这种方桌改条桌的做法并不能都视为是故意做伪、骗钱的行为。
另外,与方桌有关的另一个器物则是彻头彻尾的做伪:这么多年来,我看过有藏家说他们收藏到了黄花梨或紫檀的专用棋盘。棋盘属于文玩类,身价地位非常高,他们都自觉挺珍贵的。其实不用去看,一听他们说其形制是四边宽框、只有一面设棋局的棋盘就知道那都是由方桌罩儿改的(常见的传世棋盘多是两扇可以折叠的)。这事板儿爷知道得最清楚。早年间,有些特别讲究的大户人家里的大方桌桌面上有些曾专门配做一个讲究的硬木桌罩,后来在卖方桌的时候,带着罩子和不带罩子卖的价钱差不多,因此就采用“一鱼两吃”法,方桌和桌罩分开卖,桌罩改做成棋盘。方桌的罩面改棋盘别提有多合适了,因为是老的木料,工艺好,包浆也好,只要割短肩,收短面心,设棋局亦有各种方法:画、划、篏等工艺,改做得好的,不会破坏表面的包浆,很难看出有更改过的痕迹,这些棋盘,有黄花梨的,有紫檀的,油亮油亮的陈包浆,看着都像是老货,被认成是明代或清代中期做的专用棋盘。其实,这才是不折不扣的故意做伪。
还有,近年木器收藏家、专家和学者都发现了一个现象:在民间发现的很多珍贵的明清家具上面都有用油漆写的数字,有不同的颜色,有灰的,有白的,还有红的,字体、形式也各不同。主要有几个出处,一是早年(上世纪五十年代)故宫中因有残损作为非文物清理给扔出来的(其实有一些现在看是相当精彩)。另外就是抄家的家具精选,一部分放在孔庙,一部分放在南城。这些不同形式、颜色的油漆数字恰恰能说明这件家具的“出处”。这些家具上的数字书写的形式、颜色不尽相同,但有规律,看似简单,但对于找家具的出处,做归类的学术研究,却是很重要的辅助信息。而板儿爷对此有第一手的认知。例如:清代宫廷制作的家具是中国历史上仅次于明式家具的最重要的一个门类,是清政府当作一项政治工程倾国力而为,当年一部分制作在故宫,另一部分在圆明园,知道了故宫和圆明园散出来的家具的不同区别,对总结出二者的特征分类有重要的作用。经多年研究后,我的一个发现是:当年清宫制作的家具,重点是放在圆明园。更精彩的木器也都在圆明园,雕西洋图案类的家具要比故宫内的多。能得到这样的结论有多方面的依据,这些流散家具上的数字符号也是其中的佐证之一。而这种信息在任何其他的地方都难以学到,从板儿爷那儿却能“扫听”出来。
王先生当时也少不了与板儿爷打交道。当年他收来的家具,小个儿的,他用加重自行车,自己给带回来,大个儿的只能是找板儿爷。他的《自珍集》中讲到一件明万历缠莲八宝纹彩金象描金紫漆大箱,就是他从磁器口买到的,因为太重,晚上帮板儿爷给推回家的:
五十年代中期某晚,经吴学荣介绍,前往广渠门附近一曾业古玩者家中购得此箱。胡同方位及名称早已茫然,只记得地甚偏僻,主人出门许久才找到三轮车。搭箱上车,绳索固定,已不能再坐人,我只得在车后推搡,快步进入崇文门,不久即抵家,此景犹历历如昨。当年得益于放鹰逐兔,快跑四五里,不在话下也。[4]
万历缠莲八宝纹彩金象描金紫漆大箱
学习,除了书本上的知识要认真学习以外,实际生活中应注重两方面的学习,一个就是在社会上学习,我曾管这类学习方式叫“扫听”。另外一种就是随着阅历,见的人和事儿多了之后,尤其是跟老先生接触多年受到熏陶,从这些人和事儿中得到的经验,叫“猪跑”式学习,意思就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这个说法当年挺流行的,有人说是朱家溍先生创出的,也有人说是启功先生创出的。这两样学习实际都非常重要。
回想起来,当年,广安门的几个倒腾家具的板儿爷,素质确实不高,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惧辛苦,能苦中找乐儿。其中有这么一位,岁数比我大一点,都管他叫“瘦侯”(猴儿),因为他长得特别瘦,脑袋还有点秃顶,周边没有太多的头发,头顶有稀疏的几撮头发,还从来不梳理,每天就那么飘棱着。他形体瘦还老爱动弹,动作还快,像猴儿。是否他真姓侯,就不得而知了。他的“点儿”是在广安门桥外的废品收购站,活动路线包括宣武门的委托商店一直到平安里路东的一个当年最大的旧自行车委托商店。他不仅对家具熟,对旧自行车更是格外感兴趣,不仅能说出很多关于自行车的门道,尤其是英国造、德国造,每个部件都是什么样儿,有什么不同,而且把收来旧车擦得锃光瓦亮,更神的是,也不知他是怎么扫听出来的,在北京四九城的文化界的名人和梨园名角儿,家里都有些什么好家具,都搁在哪,甚至连梅兰芳家里有一个乌木的小案子,放在梅府的哪间房里,靠哪面墙放着他都能说得出来。他跟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交往,后来,有了古玩地摊儿,就断了(八十年代,板儿爷非常兴盛,那个年代还没有古玩市场,还都没有地摊儿)。过了好多年,在他常活动的这条路线上又看见了他两次,但他中风了,是他女儿骑一辆“斗儿车”拉着他在马路上转悠,他坐在斗儿里,虽然下身动不了了,但还和当年的“猴儿劲儿”一样,脑袋还是来回地滴溜乱转,瞪着眼睛,东南西北地四处张望,似有看不完的美景。虽重病在身,但从他的眼神和表情依然能看出他对生活的热情和渴望,乐观主义态度更是让人佩服。在他们身上除了可以扫听到“学问”,还真的有值得学习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