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块钱,一个烧饼分两半
一个人一块钱,一个烧饼分两半
一个人一块钱和一个烧饼分两半,是两件事儿,说起来都令人挺心酸的。“一个人一块钱”是在王世襄先生的《锦灰不成堆》中提到过的一件事儿。[5]“文革”开始,王先生每月只有二十五元的生活费,当时去干校,交完伙食费后所剩无几,师母袁荃猷领全薪,每月六七十,除维持两位老人生活外,再寄几元给在宁夏兵团的儿子敦煌,生活极其困难,师母一两个月从静海干校回北京一次,看望家人并送生活费。
一次回芳嘉园,老家人心疼她,买了两毛钱的肉做了一碗肉丝面,师母看了看,谢了谢,但没有吃,因为吃了必须补上那两毛钱,随身带的静海干校食堂的馒头还没吃完,何必浪费呢?刚出家门,碰见大侄女敦和,她问婶婶:“能借我点钱么?”师母掏出钱包对她说:“幸亏已经买了回天津的火车票,还剩两块,咱们一人一块。”于是就给了她一块钱,自己留一块回去。这个故事我就不多说了,说一说“一个烧饼分两半”的事儿:
“一个烧饼分两半”,是与张伯驹先生有关的故事,与上文的境遇相仿,但更令人心痛。王先生写过几篇纪念张伯驹先生的文章,但是他没有说这件事儿。张伯驹先生(一八九八——一九八二),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称为“民国四公子”。张伯驹是集收藏鉴赏家、书画家、诗词学家、京剧艺术研究家于一身的文化奇人,著有《丛碧词》、《红毹纪梦诗注》等书。大家都知道,张伯驹先生有几件倾国倾城的旷世收藏,西晋陆机的《平复帖》、隋展子虔的《游春图》、唐杜牧的《张好好诗》等,在解放后无偿地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张伯驹先生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六日病逝于北京。艺术大师刘海粟曾说:“他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那广袤的心胸涌出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
虽然有如此巨大的贡献,但他还是被打成右派,在“文革”时下放到吉林劳动改造,等回到北京之后已经是流离失所,生活完全没有着落,对此事王先生在他的书中也提及过:张伯驹先生最困难的时期,在一九六九年被送往吉林舒兰县插队,拒收后只好返回北京,没有户口,成为无业游民,连粮票都要靠亲友匀凑。后来,直到一九七二年,陈毅的追悼会,他写了一副挽联,被毛泽东看见,挽联的内容打动了毛泽东,认为是所有的挽联中写得最好的,毛泽东问周恩来,周恩来告诉他说这是张伯驹写的,并借机向主席反映了当时张伯驹一家的艰难困境。在毛主席的直接干预下,张伯驹才被安排了工作,受聘于中央文史馆。
师母曾经跟我讲过:有一次,也是在回静海干校的路上,她刚走在南小街的大街上,偶遇张伯驹的夫人潘素,那时是张伯驹夫妇生活最凄惨的时候,因为在当时没有粮票就没法生活。见到师母后,聊了一会儿近况,张夫人极不情愿可又无可奈何地低着头说:“能不能先借我点粮票,今天的饭真的没着落了。”可是师母在当时也同样生活困苦,她和王先生两个人的粮票是定量的,而且要全部交回给干校,所以手上真的是根本没有粮票,尴尬之际,忽然她想起来说:“正好,我还有一个烧饼,是今天回干校的干粮,我就把它掰开,咱俩一人一半吧。”
这件事儿千真万确,师母也至少与我和我的妻子说过两次,每次说的时候语速都很慢,语气更让我们感到相当的沉重和无言。我不知为何王先生没有在纪念张伯驹先生的文章中提及此事。但他在《锦灰三堆》中提到过:
一九五七年伯驹划为“右派”后,由于振庭同志的推荐使得任职于吉林省博物馆。“文革”中伯驹夫妇成为无业游民,送往吉林省舒兰县插队,因不能参加劳动被拒收,两位不得已返回北京,成为“黑户”,粮票要靠亲友匀凑方能生活。[6]
早年张伯驹先生居住的院子是大太监李莲英的大宅院。时常有文人聚会,良厨设宴。王世襄先生在《锦灰三堆》中亦提到:
一九四六到一九四八年间,我曾几次应伯驹先生邀请,参加古琴雅集和押诗条聚会。那时他住在弓弦胡同一号,李莲英的故宅,会后他常留客人吃饭,不是筵席而是家厨备膳。有一道菜每次都有,深受大家欢迎,是任何饭庄和餐厅大都吃不到的——清炒口蘑丁。中号菜碗盛得八成满,一颗颗如小指肚大的口蘑,灰白色,有皱纹,并不起眼,可真好吃。别的菜尚未大动,它已被吃光。我更是刚端上来便先舀一大勺。[7]
如此的境遇对比可能让王先生觉得太心酸,实在写不出手了吧。
记不得是哪年了,有次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业务员告诉我,他们征集到了一些张伯驹夫人潘素用过的器物,其中有一张月琴,造型做工精致,外边还包有一个青花印染的棉布琴套,十分讲究,从此便能看出其人的素养和艺术品位。看到这张琴,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前边说的这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