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的专业研究者

业余的专业研究者

有一件事,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王先生心里的一道“坎儿”。

我的本职工作并不是研究家具,一直任职于石化研究院,从事润滑剂的评定和研究工作。王先生很担心,我研究家具会影响本职工作。在那个年代,能否把工作干好,是评价一个人的最基本的标准。我在业余时间研究家具,并没有耽误本职工作。但即便如此,在当时也会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王先生对此心存顾虑是可以理解的。他常说:你把家具当玩儿就行了,还是把兴趣放在工作上。其实,哪怕六九年下乡插队,我都是高高兴兴去的,而且愣在那段艰苦岁月里找到了不少的乐趣。科研工作,我本来就很喜欢,做得也很好,以业余时间研究家具真的没有影响本职工作。但是,要让他完全相信,可不是解释一句两句就能办到的。

多少年以后,王先生才告诉了我一个“内部”消息:他与我们研究院副总工程师程之光先生在某次活动或会议上偶然相识(后来我知道他们是同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可能是科、教、文、卫组的政协委员在一起参加的某个活动)。大概王先生听程总谈起他的工作单位,正好与我同在一个单位,所以才提到了我。程总是留美博士,五十年代归国的爱国专家,凑巧,在工作中,我常向程总请教一些有关技术和英语的问题,他对我很了解,而且我们还都喜爱古典音乐,有共同的爱好,挺说得来。王先生从程总那里了解了我的工作表现,显然程总对我给予的好评,打消了他的一些顾虑。程总还告诉了王先生:一九八〇年,北京市对所有“文革”以后参加工作的、包括各大专院校教师和科研机构的工程和科技人员进行了一次正式的过关考试,高等数学、物理、英语三科,满分300分,还有30分加分,考题有一定难度,得高分更不易,有些科技干部没有及格。我那次考了325分,在近十万考生中列前几名。这事我未向王先生讲过,我深知他看中的是实际能力。通过程总的介绍,足以证明我研究古典家具并没有影响本职工作。值得一提的是,这么多年来,直到九十年代中期程总去世,他从来没有跟我提到过他认识王先生和曾在王先生面前对我的褒扬,这些事都是后来王先生告诉我的。客观公正,不向他人卖好,是他们那一代正直的老知识分子共有的优秀品质。

即便如此,王先生仍未免不安。记得那时他常问:一心不能二用,你怎么干的?我回答:“您怎么就能同时听看三个节目呢?”(详见本书《逸事》一章中《惜时如金》一节)其实我没他那么聪明,但我的人生中,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休息”这个词,不仅每天下班后接着干,星期天不休息,节假日不休息,更没有过休假。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旅游,过生日那天会加倍地干最苦最累的工作。

直到一九九一年的一次活动,他才迈过了这道“坎儿”,彻底放了心。

那是香港举办的明式家具国际研讨会,与会者包括了诸多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我也有很多观点和想法,希望能和与会的专家学者交流。尤其是一位瑞士学者,对《鲁班经》颇有研究,我一直想与他直接探讨,但在那个时候,出国不易,而想去香港更比出国还难,如果不是探亲,就只能由单位公派,而这又属外事活动,因此如果不是组织派送,绝无可能成行。很难想象当时有哪个单位愿意派送己方人员出去半个多月,却是去做与本职工作无关的事情。王先生当时根本不相信我能成行。出乎他的意料,单位对我赴会香港非常支持,把此事当作本单位的外事活动来承办,临行当天单位还派了车,我们研究室的领导专送我去机场。在机场候机时,王先生还和他高兴地聊了一个多小时。

通过此事,王先生看到了我们单位对我的理解和支持,完全相信我可以摆正二者之间的关系。

后来,王先生在向别人介绍我时,往往会说:“他是业余专业研究家具。”

应该说,在人的性格和性情上,我和王先生有共同之处,而且多年受他的影响,有了更多的相像之处。例如:生活中的日常穿用,都极能凑合。但如果遇到正事,追求完美和极致,即使一个细节,也舍得下大力气,且爱“较真儿”,因此非常能相互理解。

王世襄先生做事极其缜密。初到他家中,你会觉得书籍杂志堆积如山,满眼繁乱,但是,若想找某一份文案资料,王先生绝对会从成堆的资料中准确找到,其迅速有如探囊取物,让人惊奇。这就像他行事治学的风格,分毫不差。

王先生特别讨厌说空话,而这恰恰是当今很多人的突出毛病:不管什么事儿,张口就来,说得热热闹闹,越说越来劲,满口应承,可一回去就再也没动静了。这么多年的相处,也让我做到了凡是说到的事儿,不论多么微不足道,只要承诺了,保准记下来办,若到时办不成,晚上都睡不好觉。

应该说,那些年里,王先生交给我办的事情,我都能超优完成。我深知,有如鉴物,王先生鉴人也极其严格,嘴上不会说什么,更不会从表情上表现出来,绝不会要求你、批评你,更不会说让你去做什么,但一旦你做了不合适的事,做了差劲的事,他就不再带你玩了。

能得到王先生认可,客观地讲,实在不是一般的不容易。三十多年来,前前后后曾有海内外一流的大学和文博机构推荐他们认为有前途的学生,希望王先生能带,亦有海内外的年轻人前来投考,有的甚至带着项目课题。虽然他们已经竭尽所能做到了极限,尽可能地展现了他们的能力,但是没有一位能经得住王先生的考验,大都交流一两次,最多三次,就被王先生结束了。

以上约十年左右时间,可看作是与王先生交往的第一个阶段,算是“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