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江竹筠涉世未深,对于外界来说,她还是一张白纸。重庆地下党出于长远工作考虑,目前交给江竹筠的任务只有两个字——“隐蔽”。
进步学生时常组织一些时事讨论活动,他们毫不掩饰地对当局进行批评,这种活动充满了反叛的味道,也传递着进步的气息,但江竹筠却不能公开参与这些活动,因为她的任务是“隐蔽”。其他进步同学可以在那里激情澎湃地发表时局演讲,可以半公开地接受或安排一些地下工作,而江竹筠常常只能在角落里安静地倾听,她从不轻易发表看法。在学校,当进步同学组织歌咏会、创排话剧时,酷爱唱歌表演的江竹筠也只能克制着自己,当一个别人眼中的“看客”。这段时间对江竹筠也是一种历练和煎熬,内心澎湃着激情,表面却要冷静而克制,胸中汹涌着激烈的岩浆,也只能在暗夜里沉默。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江竹筠慢慢懂得,坚持、忍耐、冷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须具备的优秀品质,这种严格自律的“隐蔽”锻炼,对今后的工作也许更加重要。
1939年12月,蒋介石命令胡宗南向陕甘宁边区发动进攻,掀起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在国统区,国民党肆意逮捕共产党人,重庆很多地下工作者因此与组织失去了联系。面对这种情况,中共中央南方局作出收缩党组织的决定。
国民党制造的反共高潮很快蔓延到中国公学附中,学校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戴克宇和李培根等按照组织安排,纷纷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江竹筠由于隐蔽得很成功,被组织上留了下来,她成为这段时期中国公学附中最“安全”的地下党员。正因为如此,考验她的时刻到来了。由于她办事可靠稳妥,讲策略方法,不显山露水,组织上把她安排进了重庆中华职业学校,做学校地下党负责人。这所学校是由进步民主人士黄炎培创办的,校风开明,学校上下有亲共倾向。在这里,江竹筠惊喜地发现,何理立也来到了中华职校,她们又在一起了。
1941年1月,爆发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新四军损失惨重,蒋介石公然将枪口对准了共产党的军队,但全国老百姓一时还不明白这是国民党玩的一出狠毒的阴谋。
鉴于这种情况,中共中央南方局准备疏散一些人员去延安。对延安向往已久的江竹筠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花了一整个晚上,写了一首散文诗——《到解放区去!》。这首散文诗倾注了江竹筠充沛的情感,她改了又改,然后工整地抄写在信笺上:
我要到敌后,到解放区。
我厌恶,住在腐烂了的这些城市,眼看烂下去。
我恨不得,早点离开那政客们所玩弄,就是特务的盯梢,狞笑和狂吠的这些学校。
烈火,在地面燃烧;烈火,在我心里燃烧呵!
我已经,决定了我就要到敌后,到解放区。
我没有想,我要躲避讨厌的环境;到另一个村落;
去看看星星,白云,听流水的声音,赶走现实的丑恶,空虚和灾难。
我潜入敌后,并不是要伴爹娘妻子,做安分的奴隶,或者我到解放区,只是仅仅为了,去看看新奇的东西;
去采摘由人民,播了种,开了花,在民主的欢笑声中,收获下来的幸福的果实。
不,我去,是为着这里有无数痛苦贫穷的农民,他们张开含泪的眼睛,伸出求援的手;
这里有无数的市民,他们窒息在无望之中,要求着世界来一个改变。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新的年头。
在敌后,在解放区呢?
信仰共产主义的江竹筠,以自己年轻的觉悟,看到了如此深刻的社会大势,她以充满文学天赋的笔触,写下了自己的理想之歌。
拿着这首散文诗,她找到党组织负责人,郑重提出去延安的请求。
这位负责人被她的诗感动了,但面对重庆的斗争形势,他不得不对她说:“安排你隐蔽下来,就是为以防万一,现在形势这么紧张,你留下来,对党的工作更有利。”她只好服从组织上的安排,扎根于群众当中,隐蔽于群众之中。
中华职校的政治氛围浓郁,持各种政治立场的人都有,社会上发生的每一件热点事情,都能在这里引起不同的反响。江竹筠着手策动学校和附近的地下党员进行活动,她与进步同学一起办壁报、组织歌咏活动,与猖獗的“三青团”分子唱起了对台戏。何理立自然是她非常信任可靠的帮手。
为揭露国民党顽固派的阴谋,周恩来在《新华日报》上为皖南事变遇难将士题词:“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这一招让国民党当局十分害怕,若报纸发行到民间,事变的真相一下就会败露。于是,《新华日报》遭到禁售,“异党暴乱”的假新闻也一时甚嚣尘上。为了给予国民党有力反击,组织上抓紧制作了一批印有宋庆龄、柳亚子、何香凝等爱国人士对皖南事变发表的声明传单,交给江竹筠等地下工作者广为散发。
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传单散发出去呢?江竹筠把何理立找来一起商量对策,她俩费尽心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们决定以自己宿舍的名义,在宿舍楼头大厅组织一次交谊舞会,邀请各年级的同学都来参加。舞会海报很快贴出去了,她们还专门为此准备了水果和饮料。舞会那天傍晚,果然来了不少同学,他们一边吃水果一边跳舞,一直跳到熄灯前才兴尽而散,同宿舍的其他同学也早已疲倦不堪,很快进入了梦乡。
重庆中华职业学校颁发给江竹筠的修业证明书。
半夜,江竹筠和何理立拿出藏好的传单,悄悄出了宿舍,将传单散发到学校的各个地方。
第二天一早,全校一片轰动,学校师生争相传阅这些传单。学校的“三青团”分子到处查找传单的来源,却没能找到蛛丝马迹。不久,传单从学校传到了社会上,人们明白了事件的真相,很多老百姓彻底放弃了对国民党的幻想。
江竹筠以她一贯的沉稳作风,出色地完成了党组织交付的任务。从此以后,上级经常把一些更为重要的机密任务交给她去执行。不久,江竹筠被任命为新市区区委委员,她的公开职务是重庆妇女慰劳总会的办事员,负责秘密联系新市区和沙坪坝一些高校的党员。
从学校走向社会,江竹筠的工作环境更为危险。为帮助她尽快适应新的工作方式,川东特委的宋林向她传授了许多地下工作经验,比如言行举止要符合自己的社会身份,接头前要约定好公开的社会身份和关系是什么,一旦被捕首先想到要保护组织,做好随时牺牲自己的准备。
“最普通的人就是最秘密的人”,江竹筠把宋林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每天早上,她从观音岩的家中步行去曾家岩上班,途中要经过国民党特务机关总部,随时会遇到特务暗探的跟踪盘问,下班后还要安排时间到沙坪坝一带去联系同志,几乎整天都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她把宋林传授的宝贵经验运用到工作实践中,向同志们传达上级文件和指示时,总是先将内容记熟才出发,不随身携带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证据。她每次去学校接头时,都穿一身简单的学生服,一点也不引人注目。江竹筠在斗争中成长、在战斗中历练,逐步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