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庆朝天门码头,一身教书先生打扮的彭庆邦从船上走下来,遵照组织要求,他从此改名为彭咏梧。
彭咏梧通过党的联络站,与组织顺利接上了关系,来接他的联络人叫何文逵。何文逵抗战初期入党,目前在国民党中央信托局任信贷部主任,属于高级职员。由于南京、上海相继沦陷,他随中信局迁到陪都重庆。两人对上接头暗语,何文逵热情地拉着彭咏梧的手:“彭兄,北平一别,一晃三年了,小弟一直挂念呀!”他一口江浙话,说得又快又响亮,给人感觉是老相识。在单位,何文逵对同事们讲,自己读中央大学时最要好的同学彭咏梧近期要从北平来重庆谋事,到时候请大家多多关照。
随后,何文逵将彭咏梧领到早已安排好的住处,向他仔细介绍重庆的情况。何文逵介绍说,雾重庆,鬼世界,这个战时首都是反动军、警、宪、特首脑单位集中地,到处充满白色恐怖,我党地下工作的环境既复杂又危险,要求彭咏梧来重庆后必须遵守地下工作的纪律。
何文逵又告诉彭咏梧:“从现在起,必须改变你的身份,经过我们多方努力,已为你谋得到南岸海棠溪大陆运输行当会计的职业,明天你就去上班。”
彭咏梧问:“组织上对我还有什么要求?”
何文逵说:“你来重庆后,必须割断与下川东亲友、家人的一切联系。”
“这?”
“老彭,皖南事变后,国民党掀起反共高潮,他们真是无孔不入,邮件检查不仅有‘穿山眼’,更会跟踪追迹,稍不注意就会给党带来重大损失,我们在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
彭咏梧郑重表示:“我一切照办!”
大陆运输行单位不大,但业务很繁忙,加上彭咏梧从未干过会计,对填制各种记账凭证,特别是编制各种报表都不太熟悉,只好边干边学,忙得时常加夜班,一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党的工作。
半个月过去了,何文逵高兴地告诉彭咏梧,已为他另外找了一份差事,到远大贸易商行跑外勤,商行离他的住处不远。何文逵说:“这虽不是个一流商行,但老板支持抗战,便于掩护你,跑外勤四处活动,还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和怀疑。”
到远大贸易商行的当天晚上,何文逵把彭咏梧带到观音岩附近的张家花园,与川东特委的领导人王致中接上了头。王致中开门见山地对彭咏梧说,上级对他早就熟悉了,前年冬天彭咏梧作为万县师范学校党组织负责人,曾汇报过学校党组织如何有理有利有节与当局反共逆流作斗争的情况,给同志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王致中说:“在国民党掀起反共高潮时,你们采取进攻的策略来对付反共逆流,以攻为守,在当时当地十分得当。”
“说实话,我们也因此得到了锻炼。”彭咏梧深有感触地说。
王致中话锋一转:“你在云阳做县委书记这一年,组织上十分了解,对你的评价很不错,不仅正确地贯彻了党的隐蔽方针,大量转移疏散了已暴露的干部和党员,还深谋远虑地对县里重点地区和工矿作了周密的安排,埋下了长期火种,没有使党受到多大损失,我要代表组织感谢你!”
接下来,王致中向彭咏梧通报了特委决定,任命彭咏梧为重建的重庆市委第一委员,全面负责地下党重庆市委工作,何文逵任第二委员,协助彭咏梧工作。同时,王致中语气凝重地向彭咏梧介绍了重庆地下党组织现状,特意嘱咐:“特委之所以把你调来重庆,是因为你很有斗争经验,目前白色恐怖的局势对我们非常不利,要打开新的局面很艰难,但我们相信你能完成好任务。”
【中国共产党重庆历史大事记】1940年3月14日,国民党顽固派在成都制造“抢米事件”,陷害共产党,查封《新华日报》成都分销处,逮捕川康特委和分销处的负责人罗世文,抗日群众领袖、共产党员车耀先等10余人,成为国民党顽固派制造系列反共事件的开端。成都“抢米事件”前后,国民党特务在四川各地破坏中共党组织。随即,川东地区先后发生南充中心县委、梁大中心县委以及5县工委所属组织遭破坏事件,一些共产党员被逮捕,环境日益恶劣。自此后,党领导的公开群众运动基本停止。5月,国民党当局捏造邹韬奋、沙千里、沈钧儒将鼓动军委会政治部设于綦江的战干团学生举行暴动,派武装特务严密监视邹、沙、沈的行动和住所。同时对战干团一些进步青年严刑拷问,杀害270人,致伤400余人,制造了“綦江战干团惨案”。8月,由于内奸邹韵宜(时任观音桥小学党支部书记)的破坏,江北县委委员向德仑(伦)被中统特务逮捕。以后又数次发生江北县党组织被破坏、党员被捕的事件,并牵连到重庆市内。川东特委、重庆市委紧急疏散了三任县委书记,并派人清查内奸。到1941年春,邹韵宜的面目暴露。为此,川东特委采取紧急措施,进一步实行隐蔽方针,对中心县委一级的干部进行大调动,并根据所属党员的不同情况分别采取继续保持联系,保留关系,割断关系等处理办法。经过清理整顿,川东和重庆的党组织党员人数减少,各级组织的干部大都转移地区活动,只留少数干部进行单线联系,组织更加精干,骨干力量得以保存。1942年初,由于重庆市委原领导成员均已先后调离,市委再次改组,王璞(石果、孙仁)任书记,彭咏梧、何文逵为委员。在这一届市委时期,重庆市内的各级委员会大都不存在,只保留一些单线联系的关系。[1]
彭咏梧在远大贸易商行跑外勤业务,与政府、商界、银行、海关等单位打交道,不断接触到重庆各行各业的各色人等,也结交了很多江湖朋友。有这层身份作掩护,他放手开展党的工作,遭到破坏的重庆地下党组织在他的领导下,基本调整就绪,逐渐走上正轨,与上级党组织的联系也由川东特委转到了南方局。
很快到了1942年春,一天,何文逵找到彭咏梧,告诉他中信局要新开办一项保险业务,要招人进培训班学习,考试合格后可以录取为正式职员。
彭咏梧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果能进层层设防的中信局,他的工作就有了更稳妥的保障。经南方局批准后,彭咏梧进了中信局保险业务培训班。
8月彭咏梧考试合格,被正式录取为中信局练习生。为尽快适应工作环境,他开始学着西装革履打扮,与局里的同事频繁来往,人缘也越来越好,很快就被提升为中信局助理员。但他依然和大家一起住在中信局的集体宿舍,不便开展隐蔽工作。
1943年夏,中共中央南方局指示重庆市委,在全市党员中开展整风学习,这项工作落到了彭咏梧肩上。彭咏梧重上红岩,参加南方局举办的整风学习班,学习整风文献,检查思想、作风、工作上存在的缺点和错误,通过批评与自我批评,提高了思想认识,进一步学习和汲取了在国民党统治区开展地下斗争的宝贵经验。学习结束,彭咏梧随即在全市党员中,将整风学习积极开展起来。
彭咏梧领导整风学习,只能在工作之余或节假日与党员单线联系,全市70多个党员分散在市区及沙磁、江北各处,点多面广,为避免暴露,必须采取迂回曲折的办法进行联系。这样一来,彭咏梧就得花费更多的时间,跑更多的路。
一个星期六晚上,住在道门口的何文逵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彭咏梧一下闯了进来,他非常疲惫,坐下来直喘粗气。
何文逵十分吃惊,见门外无人,回身关好门,不安地问:“怎么啦?有尾巴?”
彭咏梧摇摇头,只见他满头虚汗,脸色苍白,对何文逵打手势,要水喝。
何文逵急忙给他倒水,彭咏梧大口大口喝着水,由于喝得太急,引起剧烈咳嗽,连忙找痰盂吐痰。
何文逵惊呼:“血!”
只见彭咏梧嘴角全是血迹,痰盂里也有咳出的血。何文逵急忙给彭咏梧打来热水,让他洗把脸,等他完全平静下来,才问:“你这是怎么搞的,遭人暗算挨了打?”
彭咏梧低声说:“可能是累的,今天下班后,我去江北与军工厂的老刘谈整风学习的事,谈了很久,路途远又走得急,下了轮渡又爬朝天门这坡大石梯,爬完后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摸到你这里来……”
何文逵自言自语:“又累又渴怎么会咳血?”他顿了顿,说:“不行,你得马上去看医生,我这就送你上医院。”
“我感染了肺结核……前几天去医院检查过了,照X光透视,确诊了。”
何文逵有些生气:“那你还这样不要命地到处跑?明天我就去找‘山上’的人,请他们暂时给你松松担子,你需要休息静养,肺结核可是会要人命的啊!”
“哪就会要命哩,我正在服雷米封,是特效药,放心吧,不要紧的,今天是因为太累了才咳点血,以后我注意点就是。”稍停片刻,他接着说:“这个事,求你千万给我保密,无论如何不要告诉‘山上’。”
“山上”当然是红岩村的南方局。
但何文逵出于对组织负责和对彭咏梧的关爱,第二天就把他的病情向上级报告了。
组织上决定让彭咏梧静养休息。彭咏梧坚决不干,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是病情不重,正在治疗;二是整风学习刚开了头,叫他放下工作养病,反而会增添自己的思想负担,也会使党的工作受到损失。
最后组织上决定,彭咏梧一边抓紧治疗,一边适当休息。中信局的同事,慢慢也知道彭咏梧患了病,都劝慰他:“你为啥不把家属接来重庆?有亲人在身边,既可嘘寒问暖,又可以时常煲煲汤或弄点有营养的菜饭补补身子,你这样形单影只、心情郁闷,是生这种病的大忌啊!”
彭咏梧感谢同事们的关怀,说正在考虑接家属的事。其实,他心里另有盘算:自1941年8月来重庆后,与云阳的亲友族戚,包括妻儿,纷纷断绝联系快两年了,万一在联系过程中稍有不慎出了问题怎么办?思来想去,他暂时放弃了接家属的打算。
一天,何文逵找到他:“我问你,你离云阳上重庆,妻儿安排在哪里了?”
“当时走得匆忙,决定让他们回故陵沱,但不知是否去了那里,现在我还不晓得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哩。”
何文逵实话告诉彭咏梧,“山上”非常关心他的病。而且中信局的领头经理也找到何文逵,对他讲:“彭兄是你力荐到局里来的,现在他得了病,希望他早点把家属接来重庆,好照顾他的起居,力争早日康复。”
何文逵最后对彭咏梧说:“你给家属写个简短的条子给我,这事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