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离开重庆前,江竹筠回家里住了一晚。睹物思人,悲痛欲绝,她抚摸着家里的每一件物品,仿佛触摸着丈夫的气息。梦里,她又与彭咏梧在一起了,快乐充满梦境,醒来却泪湿枕畔,她决计循着丈夫的足迹而去。

江竹筠启程去了万县。

然而刚到万县,又得到一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巴北支队在除夕夜举行了暴动,工委书记兼支队政委李汝为同志不幸被俘,在云阳农坝乡英勇就义。支队剩余武装在司令员赵唯的带领下,只好潜伏下来。

江竹筠已不宜再去云阳,她滞留在了万县。

【中国共产党重庆历史大事记】1948年2月9日,下川东地工委书记涂孝文总结奉大巫支队武装暴动失败的经验,要求暂缓大规模的公开起义,已上山的采取隐蔽活动,未上山的暂缓上山;撤出奉大巫地区人员,保存力量;建立平行组织,安排新的未暴露的干部下去工作,不与原组织打通关系。他本人到下川东就近领导,杨虞裳到赵唯处代表地工委领导纵队司令部和汤溪工委,卢光特负责奉大巫工委,江竹筠负责云奉南岸工委与地工委的联系。在下川东地工委的领导下,开县支队在开县临东乡凉水井、巴北支队在云阳农坝乡后槽子、七南支队在七曜山区先后展开战斗。巴北支队取得对云阳农坝团总、开县河堰口保安中队战斗的胜利。但在国民党军队的“围剿”下,这几个支队的斗争也相继失败。后根据上级指示,这几支队伍将武装力量化整为零,在云阳、湖北利川、奉节、开县境内分散做群众工作,坚持战斗到解放。[2]

这时,涂孝文也来到了万县,以在万县辅成法学院挂名学习作掩护,负责下川东临委的工作。江竹筠找到他,要求尽快投身工作,可涂孝文只是让她耐心等待。

丈夫出师未捷身先死,自己却又出征未成,这是江竹筠最沉闷的日子。这些日子,李承林、曾琼英夫妇一直安慰她照顾她,但看到她寡言少语、情绪低落,也不禁叹气,他们明白江竹筠内心有多么煎熬。不久,党组织派人送来了彭咏梧牺牲后留下来的血衣,上面仿佛还留有彭咏梧最后的气息。看到血衣那一刻,江竹筠长久地沉默着,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细心的李承林找来一个皮箱,帮江竹筠把血衣藏了起来。

为免引起怀疑,江竹筠找到川大同学、万县地方法院推事廖荣震,再次以“江志炜”这个名字,在法院会计室临时当一名收取诉讼费的雇员。地下党万县县委书记雷震正好在该院任统计室主任。

工作之余,江竹筠时常到雷震家走动。出入雷震家的,还有地下党万县县委副书记李青林。李青林原名李方琼,1913年出生于泸县一个富裕家庭,她从泸县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在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担任了万县县委副书记,她的掩护身份是万县清泉乡第六保国民学校教师。

江竹筠、雷震、李青林三人协调配合,利用万县这个下川东中心城市联络着各地同志,又紧张地筹备着南岸山区的武装斗争。

1948年5月的一天,作为联络员的卢光特来到万县向涂孝文进行紧急汇报:最近刘国定、冉益智失踪,不知出了什么情况。二人初步估计,重庆方面可能有重要人物叛变。

涂孝文对卢光特说:“你立即回重庆,迅速转告各地同志,水浑了,马上停航,以后如果有急事,先去找临委重庆的负责人,不用急着来万县找我。”

大家都不知道重庆已经出了叛徒,涂孝文只顾自己隐蔽,也没有将情况告诉江竹筠、雷震等人,江竹筠仍像往常一样开展着万县地下党的工作。

每当夜深人静,苦闷悲伤的情绪便向江竹筠袭来。丈夫牺牲,骨肉分离,再坚强的人,也会感受到锥心之痛。她强忍心中的痛楚,给谭竹安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委婉道出自己的感受,倾吐心中的积郁,释放一些情绪。但她又不能在信中说出工作中的秘密,只能用一些隐晦的语言来表达。

1948年3月19日,她给谭竹安写了这样一封信,信是用钢笔写在四张竖排红格信笺上的。子,但是又哪里那么容易。不过,要下周仍不安定的话,我就一定到么(幺)姐那儿玩几天去,我想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不过也不定去得成,只不过我在这儿想罢了。就此握别,愿

竹安弟:

我下来已经快一月了。职业无着,生活也就不安定,乡下总是闹匪(指敌军剿“匪”),又不敢去,真闷得难受。何法?由于心情不好,总提不起笔,本来老早就想给你信了。

你现在还好吧?我愿你健康。

四哥,对他不能有任何幻想了。在他身边的人告诉我,他的确已经死了,而且很惨。“他该会活着吧?” 这个唯一的希望也给我毁了,还有什么想的呢?他是完了,“绝望”了。这个惨痛的袭击你们是不会领略得到的。家里死过很多人,甚至我亲爱的母亲,可是都没有今天这样叫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

可是,竹安弟,你别为我太难过。我知道我该怎么样子的(地)活着。当然人总是人,总不能不为这惨痛的死亡而伤心。我记得不知是谁说过:“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里死去,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中活着。”你觉得是吗?所以他是活着的,而且永远的(地)在我的心里。

现在我非常担心云儿,他将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我想念他,但是我不能把他带在我身边,现在,在生活上我不能照顾他,连我自己我都不能照顾。你最近去看过他吧?他还好吧?我希望他健康,要祈祷有灵的话,我真想为他的健康祈祷了。最后我希望你常常告诉我云儿的消息,来信可交:万县两层桥地方法院廖荣震推士(事)转我(江竹)即可。他是我大学同学,感情上还算是一位好朋友,信没有问题,他是会给我转来,或者去拿的。东西可不能寄到他这儿来,待以后我有一定的地址后再寄来。

你愿照顾云儿的话,我很感激。我想你会常去看他的,我不希望他要吃好穿好,养成一个娇少年,我只希望你们能照顾他的病痛,最好是不要有病痛,若有就得尽一切力量给他治疗。重庆的医疗是方便的,这就是我不带他到乡下去的原因。

我真想去看看么(幺)姐,也可以混混这无聊的日

你好

竹姐 三、十九

“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里死去,死人可以在活人的心中活着。”彭咏梧的牺牲,像刀子在剜着她的心。在信中,她连他的名字、他为何而死都不能说。这些留下来的信件,又怎不是字字在滴着血呢?

1948年4月1日,江竹筠写给谭竹安的信,用的是通用股份有限公司的便笺横排写的。长期的地下工作习惯使然,即使用隐语写家信,她也时常更换地址、变换纸张。

竹安弟:

你三月廿四日的信我收到了,谢谢你。信给了我温馨,也给了我鼓励。我把它看了两次,的确我感到非常的愉快。

由于生活不定,心绪也就不安,脑海里常常苦恼着一些不必要的幻想。他,是越来越不能忘了。云儿也成了我时刻惦记的对象。我感谢你和其他的朋友,云儿是生龙活虎的,我知道他会这样。在你们的抚育之下,他是会健康而愉快的(地)成长的。可是,我不愿意他过多的(地)耗费你们的金钱和时间。吃得饱、穿得暖足也,可别娇养,但是得特别注意他的病痛,春天来了得严防脑膜炎。

江竹筠于1948年3月19日写给谭竹安的信。

么(幺)姐,也成了我不能忘记的人物,可是我能给她一些什么帮助呢?我想去看她,而且很想在春假里去,但是又有多大的好处啊?除了感情上大家得到一些安慰而外。而且,我的身子多病,恐怕在路上出毛病,所以去不去都叫我很难决定。要是陈援他们那个托儿所能够组成,么(幺)姐能在那儿帮帮忙的话,那是最理想的了。你和朋友们给她一些教育,她就会走上正路的,你说是吗?我知道她会像亲生的孩子一样的(地)爱云儿,就像我对炳忠一样,基于人类的真挚的爱是不能否认的,我尤其相信。更何况她的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孩子的父亲呢?是吧!我答应给他们通信,但是我并没有写,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四哥死后,家里的情况仍旧很好,但是由于闹匪的原因,家里人都很累很苦。你回家,我恐怕你吃不消,不过我可以问问,要家里人同意而且需要的话,我再告诉你,我想机会有的是。不过,你既然叫么(幺)姐来,你又要回家,这怎么好解呢?愿能考虑考虑!

重庆只有你给我通信,其他的没有,我也不要,因此通信处别给他们。

真的,我走时曾托李表兄来看你,他来过吗?

握别

你好

竹姐 1/4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当然时时让她牵挂不已。她依然叮嘱谭竹安,要注意孩子的健康,但千万不能娇养,“吃得饱、穿得暖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