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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我去医院找王卫东。王卫东是我当年插队时房东的儿子。我去时他正坐在重症病房门口,等待探视他的妻子。看见我了,赶紧爬起身,打着招呼。初五是财神日,外面鞭炮响个不停,好不容易等到鞭炮声停下来,才听清他嘟哝道,过了年,秀芳又长一岁了。
王卫东说这话时嘴角上勉强挤出一丝笑。他个子不高,又瘦又黑,头发乱蓬蓬的,一件蓝色羽绒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像套在衣架上,皱巴巴的裤子上被香烟烫了几个小洞。
我没有去问江秀芳的病情。她的病情不用问。江秀芳从上海的大医院转回来时就住进了这个重症病房,靠呼吸机维持呼吸。我问过医生,他们说,离开了呼吸机,江秀芳一分钟都不能活下去。
下午三点是探视时间。王卫东在这一个小时里要帮她翻身、揉捏、擦洗。三点还差十分,王卫东就爬起身,门一开便第一个挤进去了。我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那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卫东的父亲王元庆是个木匠,只生了王卫东一个儿子。当年我插队时他才十多岁,眼睛大,脑袋大。异常灵巧,上树掏鸟蛋,下河捉螃蟹,最擅长的是拿黄鳝。黄鳝滑,一般人要用专门削成齿状的木夹子夹,但他只需三个指头就能锁住,一个晚上多的时候能拿十多斤黄鳝。我在王元庆家住了十二年,一直到回城。
王卫东子承父业,初中毕业后学徒,十九岁出师。二十五岁结婚,我去贺喜。媳妇江秀芳是江湾人,小王卫东两岁,一张娃娃脸整天挂着笑。小两口婚后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楼房也砌起来了,儿子也出去读了大专,回县城找到了工作。后来,江秀芳老是犯癫痫病,犯着犯着有时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一次晕倒在织布车间里,口吐白沫,吓得老板赶紧要她结账走人。王卫东带她去上海大医院检查,当即决定住院手术。但手术后江秀芳便没再醒来,也没有了自主呼吸,一直住在重症病房。王卫东在医院闹了一年,找过政府,打过官司,还爬到屋顶要跳楼,最终医院免了所有费用,赔了九十一万。王卫东这才把江秀芳带回来,住进了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