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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刚一出现,我就认出他来了。这人不是夏阳吗?当然,我的确先怀疑了一下,因为太久没见了,但他跟我一说话,我就确定是他百分百没错了。一个人再怎么乔装打扮,他的音色和他的指纹一样,是不会改变的。夏阳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他还是高才生呢,真是为他感到好笑。话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呢?他肯定是有目的而来的,看他紧绷的脸部后边隐藏不住的嘲笑,就知道他是认识我的,就知道他是专门为我而来的。为什么偏偏选的是我?我有什么值得他探究的?没错,有一段时间,准确地说,应该是考试前,尤其是高考前,我经常凑到他身边,问他各种题。我也想上大学啊,最普通的大学都行,这点理想觉悟我还是有的。说起来,他是个有耐心的人,会给我一一解答。但我们算朋友吗?我不能确定,他这个人表面随和,但内里的心高气傲是掩饰不住的。我那会儿就知道,我和他以后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因此,当他如愿考上北京的大学而我名落孙山之后,我就主动不再联系他了。曾听人说他想找我,但我依然不为所动,我不想联系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的关系。不,我并不讨厌他,我遇到事情的时候还想起过他,我只是不想反衬出自己的卑微。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夏阳的这副打扮真是太滑稽了,像个特务。我看着他的背影差点没笑出声来。鬼鬼祟祟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他应该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看看我今天混得有多惨,才能让他更加体会到一个成功人士的幸福。他妈的,他一定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现在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想起高考失败的那年,那才真叫苦。我想补习一年的,毕竟我离分数线不算远,再努力一把,也许就有机会了。但是,我的父亲,那个黑着脸的老矿工不愿意,他说我知道你小子跟你爹一个德行,不是读书的料,死了那条心吧。我说:“爹,你让我再试一年,就一年,万一我考上了,我以后就能当个干部啥的,让您老过上好日子。”我爹吐了一口痰在地上,这他妈的可是在家里,又不是在矿上,他就那么吐在了家里的水泥地上。他说:“小子,你补习一年,再读四年大学,加一起五年,你爹的身体快扛不住了,你来接爹的班吧。”我爹的嗓门很大,震得我头皮发麻,像是不容怀疑的圣旨。我一百个不愿意,但我知道他的身子已经垮了,他吐的痰都是黑的,跟沥青似的。我没再说什么,过了几天就跟他去矿上上班了。
据说阴间有地狱,但我认为地狱也比不过矿洞。那个露天煤矿,经过长期的开采,表面的煤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需要下到深坑里继续挖,巨大的打钻声让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黑色的煤尘让你吸了第一口就感到胸口发闷,胆汁上涌。我浑身发着抖,像个马上就要挨枪子儿的死刑犯,就差没尿裤裆里。我一点一点往矿洞里挪,里面开始变得湿漉漉的,污泥越来越烂,每走一步,我的胶鞋都要被粘在地面上,我要耗很大的劲儿才能把脚拔出。班长知道我是我爹孙大炮的儿子,对我还算仁慈,他指着一块地儿,让我抱紧了钻头往前使劲。“这就是战场,你是拿着钢枪的战士,一定要把枪拿稳喽!”他大声在我耳边喊道,像是一把钢针捅进了我的耳朵眼儿。我这才总算明白我爹为什么像个奇怪的聋子一样:我和他小声说话他完全听不到,他要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在叽里哇啦的噪音作为背景的情况下,他反而可以听清我说的每一个字。我知道自己完了,自己的耳朵早晚也要变成那样,要靠着噪音当扶手才能去分辨别人说的话。我开动了电钻,我感到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喷出来的这些碎块给埋了。没错,我去那里干活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里早晚要出事。这不需要多么艰难的专业知识,这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只不过没人在乎罢了。那些政府派来检查的办事员,谁会来到这么深的洞底?都是下到一半随便看看就上去了。而周围的老矿工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恶劣的环境,谁去嚷嚷这个,嚷嚷那个,反而会被别人觉得娇气和多事。这就像是在比赛运气,谁摊上倒霉的事情谁就认命。
可我从没想到摊上倒霉事的是我爹。我第一天从矿上下班,整个人差不多快垮了,我对我爹说,我不去,真的不去了,那不是正常人干的事。我爹发火了,朝我吼,声音太大,我反而听不清楚,我发现我的耳朵木了,听什么声音都多了嗡嗡的底音,好像忘关矿钻了。我瘫坐在沙发上,我爹坐到我身边,安静了一会儿,说:“我还有四年就能提前退休了,就四年,到时咱们都不干了,咱爷俩到时投资做点小生意去。这两年咬咬牙,坚持下,多赚点本钱。”听我爹这么说,我哭了,似乎我不听他的,生活就要结束了。我爹说:“四年后,你才二十二,日他娘的,到时你就和他们大学生一样的岁数。可那个时候他们大学生有啥?啥也没有。可你呢?到时你已经有了钱。有钱了你就去创业。爹看好你,支持你。”这话听得我很舒服。四年后,眼看还剩一个月我爹就退休了,可是他头顶的那截矿洞塌了,他被埋在里面了。等他被扒拉出来的时候,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塞满了黑煤,五官走了样,看上去像是烧焦的泥人。我敢打赌,如果给他做尸体解剖,他的五脏六腑一定也是黑色的。我没有哭,我忽然想到,我爹应该早就料到了这一天,因为他的肺早就纤维化了,像两条用来洗碗的干丝瓜瓤。他不想死在家里,更不想死在医院里,只有死在矿上,才是死得其所,才能榨干这具身体的最后一点儿价值,我也才能获得一笔像样的抚恤金。
这笔抚恤金加上这几年我和爹的积蓄,大约有二十几万。对煤老板来说,这简直不是钱,但对我来说,是一笔让人心跳的巨款。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可以做点儿什么。我爹让我创业,我脑海里空洞洞的,一无所长,我能创什么业呢?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这个时候,我居然想到了夏阳。我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过这个人了,可这个时候,我想起他来了。他在城里,听说是在政府里担任什么要职,我想找他问问,我应该怎样投资,怎样创业,他平台大,见识多,一定有办法。大不了到时给他分点儿钱。分多少好呢?五千。估计不够,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那就一万吧。我到时拿着一万块钱人民币贿赂他,最好叫他能把我弄到什么部门去,挂个闲职。我挂着闲职,领着一份保底的工资,再去投资。那样的话,就算是投资失败了,我也不怕流落街头当乞丐了。
说干就干,我很快就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我拿起手机,忽然感到嗓子眼儿像着火了一样。我咳嗽了几下,喝了一杯水。这也是我当矿工留下的后遗症,一紧张,咽喉就发痒疼痛。医生说是器质性病变咽喉炎,我说能不能治好,他说没问题,就是需要的时间较长,可以先给我开一些药调养。我一听就算了,肯定是想着花样骗钱的,我的病我自己知道,都是煤尘惹的祸,我现在永远告别了煤矿,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我拿着手机,像老人那样咳嗽着,就是说不出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紧张。成就成,不成就瞎鸡巴拉倒,有啥好怕的?夏阳这狗日的,上了大学我们就再没联系了,变成咋样的人了?要是翻脸不认人咋办?我越想越犹豫,干脆上街溜达溜达,散散心,想清楚。可没想到,这一上街,阴差阳错的,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