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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丧气回来,整整一夜未眠,脑子里不停地切换着这两天遇到的情景。王卫东乱蓬蓬的白发,江秀芳瘦得只剩下骨架的身子,王元庆成天疼得咧着的嘴,还有王小亮那公鸡似的头。我挡住江铜林他们别进来,但他们的吼声仍回响在耳边,挥之不去。

妻子急得叹了半夜气。难怪呀,整个医院,像江秀芳这样离不开呼吸机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离休干部,有国家养着,不管多少费用都不用自己掏,连护理人员的工资公家都包了,多活一天,家人还可多拿他一天的工资。另一个是大老板的母亲,大老板年轻时不学好,愧对母亲,母亲多活一天他少一分内疚。大老板刷卡连账单都不看。但王卫东耗得起么?剩下的六十几万能用多长时间,用光了又怎么办?

我埋怨,这呼吸机是个现代化的东西,但应了那句老话,任何事物都是正反两面。妻子气得直跺脚,连说了几声窝囊,她恨铁不成钢,责怪王卫东优柔寡断,烂泥扶不上墙。我劝她,还不至于无路可走,江家兄弟不都说了,医生怎么说的?何不把他们带到医院来,让他们直接问医生。

我相信这是最后一招,说不定也是最有效的一招。帮人帮到底,我决定再去一趟江湾,把他们弟兄俩直接带到医院去。

医生那边已不需要再沟通。年前就找过他们多次,包括主任、院长。我借了部车子,把江铜林接到了医院,江铁林和王卫东在院门口会合。

医院里人满为患,处处排着长队,连厕所前都挤满了人。江铜林感慨,现在生意最好的恐怕就要数医院了,这医院一天赚多少钱呀!他好奇地望着大厅里挂着的一条横幅——深入开展药品回扣自查自纠工作,停下来问我,是不是又要抓人了?没等我回答,便愤愤地吐着唾沫发牢骚,医生穿白大褂,可心一个比一个黑,几角钱的药卖几十块上百块,几千的支架收几万,涨了十多倍,不抓还行?

江铜林愤怒得满脸通红,两眼冒火。江铁林望着他,觉得好笑,阴声怪气地反问,你能把全国的医生都抓起来?谁给你看病?

人来人往,吵吵嚷嚷,但看得出医院从上到下都笼罩着一种紧张气氛。几个熟识的医生看见我们了只点点头,匆匆而去。

上到十三楼,重症病房。医生办公室门口拥了一堆人。想拨开人群进去找医生,但拨不开。医生办公室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后又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一阵紧似一阵。一问,才知道一个病员家属怀疑多收了费,双方争执不下。病员家属人高马大,脖子上文着青龙,二话不说一掌扇飞了医生的眼镜。医生见势不好赶紧拾起眼镜夺门而逃,但走廊上全是人,哪里跑得了。最终还是被大汉抓住,摁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医生痛苦得满地翻滚痛叫。

打人者被警察带走了,但紧张的气氛久久没有散去。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值班医生和主任,显然,他们还没从刚才紧张和愤怒的情绪中调整过来,个个警惕地拿眼望着我们。尽管我们都是熟人,但他们连我伸过去的手都不肯握一下。

值班医生和主任小心地回答着我们的问题。他们的答复严谨,滴水不漏。值班医生说,该病人将来能自主呼吸的可能十分渺茫。江铜林对这个回答不满意,直接问,你说救得活还是救不活?

值班医生喝了一口茶,不耐烦地翻着桌上的病历。我知道那病历他不知翻了多少次,现在纯属做做样子。值班医生把病历翻了五六遍,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特意加上一句,我们的态度已十分明确,据我们所知,上海大医院也是这样回你们的。说完拿眼睛的余光扫着王卫东,谦和地说,这是我们医生的意见,当然,医生会充分尊重家属意见的。

王卫东不知听懂了没有,只是机械地连连点头。

江铜林抓起桌上的笔,递给值班医生,这样吧,医院出个证明,说这人没用了,我们就不看了。

值班医生抬起头,透过铜钱厚的镜片望着江铜林,像望着一个外星人。他的嘴张得大大的,能塞下一个鸡蛋。值班医生撑起身,摊开双手摇着头,笑话,我做了一辈子医生,哪开过这个证明?

值班医生逃也似的走了,手机也忘了带,嘟嘟地在桌上响个不停。江铜林追出门,冲着消失在拐弯口的两个白大褂吐了口唾沫。江铁林冲桌上的手机呸道,穿的白大褂,放的白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