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药婴儿
◎西元
西元,1976年生人,从军二十余载,现为解放军战略支援部队文艺创作室创作员。先后获第十二届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钟山》文学奖。曾在《小说选刊》发表中篇小说《死亡重奏》《色·魔》。
女人睁开眼,太阳如晃动的钢水,一滴一滴溅在大地上,满世界是红彤彤的热浪。一杆三八式步枪抵在眉心,枪口磨得发亮,沾了几点泥污。刹那间,黑暗从枪口里冲出,世界剧烈扭曲,仅剩下一线微弱的光亮,然后是彻底的寂静。在万籁俱寂的中心,一团黑红色的火光骤然而出,铜皮包裹的铅丸仿佛舞台上的大幕,轻轻一撩,或更像情人的嘴唇,一缕呵气温柔地抚过,漫长的夜晚便来临了,直到不知何年何月,世界再一次重生。
女人腹中躺着一个婴儿。枪声把他惊醒了,又是一阵晃动,羊水像恶浪翻滚的海洋,乌黑的浪头拍打他柔嫩的肌肤,比沸水烫着还疼痛。他想哭,想叫喊,想抓住什么,可是做不到。他好像找到了出口,于是吃力地伸出手,想摸一摸外面的世界。可是,这条柔软的通道里塞满了石子、土块、粗树枝,他失望地抽回手,默不作声,一滴泪珠从老人般褶皱的眼皮中挤出来,溶解在慢慢变冷的羊水里。
婴儿觉得再没什么希望了。他将在黑暗里生,在黑暗死,生命就是黑暗,世界也是黑暗。这时,黑暗被利刃划了一条大口子,光亮像硫酸一样涌进来。然后,一支冷冰冰的刺刀插进他的肩膀。只一下子,婴儿就从黑暗跃入无限的明亮,好似一条鱼,从海中跳进晨曦。来不及疼痛,婴儿竟有些兴奋,他挥动着沾满黏液的小手,想触摸这五彩斑斓的世界。他朦朦胧胧看到有个穿黄色军服的人,把他举在刺刀顶端,大笑着打量着他,那笑容里倒仿佛有那么一点鼓舞,那么一点慈祥,像是一个父亲要让他的儿子经历一下人世间最可怕的事,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害怕了。那笑声像风中断裂的枯叶,像馒头锅里冒出的蒸汽,像一只在干涸的河床里爬行的蚂蚁。疼痛再一次使世界渐入黑暗,婴儿想,大千世界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他微笑了一下,用自己的语言说,我要回去了。
这时,婴儿看见另一个穿军服的男人拉响手雷,扑倒了自己身下高举刺刀的人。一股气浪将婴儿抛向天空。在天空里,他看到太阳像水滴一样小,颤抖着,闪着微弱的光芒。一只在腕子处炸断的手在他脸上轻轻爱抚了一下,又落回尘土中。婴儿明白了,这是来自人世间的第一声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