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
婴儿发现,从两个男人的尸体血肉里飘来两团热气。这热气像火焰上方的热力,你看不见它,但它让光线发生了折射,改变了世界的样子。两团热气向自己靠近,不说话不言话,没有形状也没有颜色,也不试图告诉自己什么。但是,当这两团热气一前一后来到他的眼睛上方时,婴儿发现这世界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世界。他想,人死了之后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他们不会再有肉身,也不会对你说点什么,但他们会带来一个又一个世界。如果你能看到所有人的灵魂,你就会看到亿万个世界。
人的皮囊真是很脆弱。我们尽一切努力把一个北海道农民训练成有钢铁般意志的人,可是,只要一把刺刀穿透腹部,他就必死无遗。我有把军刀,经过三次上千度的高温、锻打、淬火,才有了现在的样子。我用它杀了很多人,可是沾上的第一滴血却是我的战友的。当然,他是个罪犯,刺杀了自己的上级,所以他必得死。剖腹,然后被军刀砍掉头,是他得到的最后尊严。
军刀刀刃每一寸都搁不住一根头发,还能轻易切断铁钉。所以,刃口之下,人的脖子不堪一击。人头落地的一瞬间,颈骨是白玉一般的颜色,不过很快,就会被血染红。红白相间的感觉不是很好,有点血腥,最主要的是不美,那颜色太浓烈了。人应该尽可能死得美一点。
我始终固执地认为,至死都是如此,用军刀杀死一个人,应该是种礼仪,与中国孔子讲的那种礼一样。多年的军旅生涯让我杀人无数,在血腥和暴力中浸泡得太久,但我一直觉得杀死敌人与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并无关系。一个活生生的,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惨死时,终究是很丑陋的,会让人生起一丝低下的、软弱的、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和恐惧感。而我,觉得那是在履行一种我与敌人之间的礼仪。当我砍下敌人的头颅时,我满怀尊敬,有那么一点悲伤,并且默默地为亡灵祈祷。并且我懂得,杀人这个事情要适可而止,否则,当你不遵守礼仪,你就破坏了人在世间的尊严。那些肮脏的污泥浊水迟早要反过来溅在自己身上。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信仰,可是……
这座城的一角炸塌了,我沿着高高堆起的砖块翻过城墙。城里的士兵失去了指挥,不再抵抗。我路过一座寺院,墙皮脱落,墙基青石上生着苔藓,门口倒着几具尸体,血把青绿色的苔藓染成绛红色。我发现,这座城很古老。
一队交出武器的士兵垂着头,与我们相向而过。一等兵永泽突然失去控制,狂怒地跑出队伍,用刺刀捅倒了几个俘虏。那几个俘虏发出牛一样的叫声,很轻很闷,就倒地死了。其他人只是稍稍向后躲了躲,仿佛躲过这次灾难就能活下去。走了几步,又有一个士兵冲出队伍,用三八式步枪顶着俘虏后脑开了枪。俘虏扑在地上,死了,其他人继续沉默前行。不一会儿,这队俘虏便死光了,横尸在马路上。
我带着队伍进入一条湿漉漉的小巷子。有个女孩子突然从院子里跑出来,看见我们,吓呆了,扶住墙,瞪大了眼睛。她弱弱的,花朵一样干净,脚上有双红皮鞋,似乎是这里唯一有颜色的东西。女孩子轻轻地喘着气,像幅画似的印在我眼中。
午夜,我站在院子中央,倾听远远近近的声音。机关枪一刻不停地哒哒哒响,嚎叫、惨叫、嘶叫、痛叫以至于怪叫,混合在一起,仿佛有了颜色,把夜空染成了浓紫色,并且浓得成了黏稠汁液,一滴一滴从天空里落下来,砸在地上,冒出强酸一般的刺鼻蒸汽。
我走出院门,脚下又湿又滑,巷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我来到女孩子站着的那座木门口,里面血淋淋的,即使在黑夜里也泛着浅红色的光。我有一丝无奈和痛恨,我的士兵总也不能领悟畜生和人的区别。他们总是用一些愚蠢、粗野的手段去得到人世间华光一现的珍宝,结果他们总是把很美的东西变得很丑陋,而且永远也得不到。
我失望地走进院子里,迈过几具尸体,窗台上蹲着一只黑色的猫,眼睛发出金黄的光。屋子里竟然还亮着一盏油灯,摇摇晃晃,朦朦胧胧。我进了屋子,一片狼藉,几个人死在地上、床上、桌子上,连厨房的大铁锅里都趴着一个死人。
有个小房间,隐隐飘出一缕香气,在一片血腥之中很特别。我走进去,大概是闺房,不过一切都很零乱,书本、胭脂、花朵撒了一地。我抬起头,在很高的书架顶端,摆着一只白色的小瓷罐,还写了几个汉字。真是个奇迹,竟没人去碰它。我忍不住踩着一只木凳子爬上去。瓷罐很小,拳头大,罐口用纸条封着。小楷字写得很秀美,我觉得一定是那个女孩子写的。这两个字是“霓云”,真美。
我稍用力,拔开了塞子,一股幽暗的香气扑来。我恍若隔世,忙又盖上了塞子,生怕不知自己身在何地,身处何时。我准备走了,把小罐子轻放在桌上,过不了多久,又会有人来这里抢掠一番。走了几步,我忍不住转身,把小瓷罐拿起来,揣进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