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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料到夏阳这狗东西会有所图谋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行动起来了。他又戴上了棒球帽和墨镜,一副神不知鬼不觉的傻样。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脸后边掩藏的笑意没有了,是一种害怕和慌乱。他太明显了,他不是一个好演员。按道理,他在官场上混得不该这么逊,喜怒不能形于色这个简单的道理他妈的连我都知道。除非,除非这家伙要干的事情太猛了,已经超出了他能忍受的范围。他究竟要干什么呢?这个问题让我焦虑,我盯着手机屏幕,电视剧里的人吵来吵去,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不断地抬眼望他,他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得很慢,但我一眨眼,再看,他还是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没有勇气去寻他,我怕他只是躲藏在哪儿偷看,那样的话我匆匆忙忙去寻他就会被他立刻识破,那么他肯定会另做打算。我是有点儿害怕他要干的事情,但是我更好奇他会干些什么,二十年了,这样的一个人重新出现,你无法不产生好奇,即便你知道这种好奇很有可能是会要命的。

荔蜜等会儿就要来换班了,然后我去吃饭和休息一两个小时,一般情况下我都不会让她坐在那里抛头露面太久,她的那张脸总是让那些猥琐男的目光扫来扫去没完没了,甚至还有男人以为她也是做那个的,电话打到前台找她去房间,这种尴尬倒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我所担心的是万一她哪天真的上去了呢?哈,这种想法是有多么卑鄙无耻,我是永远也不会让她知道的。可我没办法,我对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她可以跟奎亮那种烂人鬼混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尽管我现在做的事情也上不了台面,在客人眼里我也许是个不折不扣的皮条客,但我还是有基本的尊严和底线,那就是自己的老婆可不能陷进这个泥塘里边变成一只鸡,那样的话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彻底毁掉了,这比现在赚不到什么钱要可怕得多,这是我心底的噩梦。

我看到荔蜜从美容院的方向走过来了,自从本地高中部搬去了邻市,那里的顾客越来越少了,来的都是上了年纪不会打扮自己的乡下人,她们跟着挖煤的男人来到这座小城,也想努力变成个城里人。可是她们兜里没几个钱,也知道自己的男人挣的是血汗钱,想从她们身上抠出一点儿钱来可真不容易。有些美容院招了年轻小伙子给大妈做暧昧按摩,有些美容院引进了高级仪器给有钱人做各种调养,我们还是原封不动的样子,用的是荔蜜十几年前从省城学来的那套玩意儿。我们尽管会因为生意的不景气吵架,但我心底并不真的气愤,吵架就类似一种酒鬼的发泄,吵完就好了就舒服了。

奎亮出狱后,剃了个光头,从一个小混混变成了地道的犯罪分子形象。他又来找荔蜜,不过他这次表面上客气了好多,他建议我们把美容院改造成一家休闲会所。

“什么休闲会所?妓院吧?!”

荔蜜大声喊道,我从没见荔蜜那样生气过,她的脸扭曲得吓人,她几乎像个失控的洗衣机那样浑身上下震颤个不停。喊过之后,她对奎亮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她嗓子里沙哑得跟临死的鸭子似的。奎亮那孙子欺软怕硬,真被荔蜜给镇住了,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像是在死命掩饰自己是一个草包的事实。我拿定主意我总有一天会一枪崩了这个狗日的东西,像这样的东西,难道还有资格存活在世上吗?从那天开始我见到奎亮一点也不怕他了,我之前的确是个懦夫,是荔蜜给了我勇气,所以我打心眼里感谢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算有很多问题,但那都过去了,她身上有我敬重的地方,但我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那不单单是对奎亮发火这么简单,我觉得她比我对活着本身更有想法,我和她过日子,还是会觉得比和其他任何人待在一起要踏实得多。如果下次奎亮还敢那么在荔蜜面前嚣张,那么我绝不会让荔蜜冲在前面,我一定要做一回男人,我可是在煤矿里玩过命的人,像奎亮这种㞞包怎么能和我比呢?他对生活到底有什么了解?我越想越觉得他令人可笑和恶心。

会有送他上路的那一天的,还没到时候,还没到时候……唉,但鬼知道怎么回事,我不仅没有杀他还和他开始了“共事”。所谓鬼迷心窍就是这样的吧。奎亮在荔蜜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没想到他把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说实话,我和荔蜜那会儿已经入不敷出了,眼看着我们就要走到绝境了,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又得回到矿上去挖煤了,但荔蜜对我说:“我们还是应该把旅馆做好,咱们这儿靠近火车站,地段没得说,就是太小了。我和隔壁邻居们聊天,没谁喜欢住在这里,太吵了。咱们不如借点钱,全部买下来吧,实在不行租都行,做成一个醒目的大旅馆,也许才有救。”我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说:“主意很好,但去哪儿找钱呢?”荔蜜说:“你别管,我来凑。”我便不再多问,几天后,她真凑来了钱。就这样,我们一点点将整栋小楼都租了下来,入住的客人是比以往多了起来,但能住这里的都不是有钱的人,谁能指望靠一张床铺一晚上几十块钱发财呢?我们只是做到了不会被立马饿死,但离攒点儿钱做一点儿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么简单的目标都还很有距离。奎亮有一天趁着荔蜜不在来找我,我看见他感到巨大的恶心,尤其是那泛着黯淡蓝光的文身,像是市场上出售的猪排,我真想用刀子把那块东西给割下来。

奎亮神神秘秘地说介绍一个小妹给我认识,然后果然有一个年轻丰满的小妹从他身后跳了出来,好像变戏法似的。“友情价,很便宜!放心,这是男人的事情,我会保密的。”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努力做出友好的表情。那个小妹穿得极为暴露,白花花的肉像一大片强光照得我几乎失明了。我除了荔蜜从没碰过别的女人,因此我当即被欲望烧昏了脑袋,像发情的公狗那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甚至都没看清那个小妹的五官,抱着她沉甸甸的胸部就和她滚到了床上。完事之后,我清醒过来,才感到了后悔。我赶紧掏出钱递给奎亮,希望奎亮可以遵守诺言,替我保密。可他居然不收,还和我称兄道弟,推心置腹,提出了想和我合作的计划,那就是在旅馆里增加一项服务项目。他说:“这就是第三产业,很常见的,你肯定没去外边住过旅馆,现在哪个旅馆没有这项服务呢?”我的确没出门住过旅馆,我曾经差点去找夏阳,如果那次成功的话我肯定就住了旅馆,就能够判断奎亮有没有骗我,可现在我没办法判断,我只能相信他,我觉得这应该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掏出手机,用计算器跟我算了一笔账,吓我一跳,这样好的收入要不了几年我就不用和荔蜜像牲口一般挤在一起了,我就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了。虽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我还没想好,但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我应该离开这个鬼地方一段时间,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不用说,在这个计划里,一定少不了荔蜜。

那件事只能放手让奎亮去做,因为那件事做起来毕竟还是脏兮兮的。人有人道,鼠有鼠道,需要老鼠做的事情只有老鼠才能做好。可意想不到的是,奎亮变本加厉,没经我同意就在每个房间安装了针孔摄像头,他说他不是变态而是为了生意,这些视频可以卖到国外的色情网站去赚钱,到时会给我提成。我搞不懂这个,只能由他去了,反正我觉得这事也挺好玩的,不然我的生活也太没意思了。谁没有偷看别人的欲望呢?只要不伤害别人,只是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看,我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这些事我一直不敢告诉荔蜜,寻思着以什么方式让她容易接受,但我还没准备好,就被她发现了。她说:“你在鬼鬼祟祟地搞什么呢?”我赶紧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做好了她会暴跳如雷的准备,谁知道她只是冷笑了下,说:“真变成婊子窝了。”然后任我再说什么她都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以这种沉默的态度接受了事情的发生。我无法真正理解她,我猜测她之所以能接受的根本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婊子可以赚钱,而是因为她并不爱我,因此我的所作所为她不想去搭理吧。她这样的态度像烧红的煤炭灼伤了我的心,如果她能大喊大叫起来,也许我会立马跪在她的面前,恳求她的原谅。但她如此冷漠,和当初奎亮想改造她的美容店时的反应落差太大,于是,作为报复我和这里的每一个婊子都上过床。不过这种报复并不奏效,因为在此之前我和荔蜜过上一段时间还是会做爱的,但在此之后,她拒绝我碰她,好像她已经知道了我的丑事。我只能继续找那些小婊子们满足自己,这样干的后果是反而让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荔蜜,因为我感到我的心越来越难受。

荔蜜正在走过来,我生活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都在她身上,我每次看到她走向我都会感到非常的幸福。她向我走来,而不是向别的什么人走去,这比嘴巴上说出的爱更加直接,我坐在这里像条看门的狗一样百无聊赖,每天的最大希望似乎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她向我走来。虽然她看我一眼之后就不再看我,不知道她在看着什么、想着什么,但她依然向我走来,像是走在我的心上,我的心被她的脚步一下一下踩着,我觉得特别踏实。如果时间可以像电脑视频那样操作,那我就把这段时间设置成循环播放,然后不吃不喝死在这段时间里边也甘心情愿。

今天荔蜜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短袖,下面是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旅游鞋,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幸亏不是裙子,她有一件吊带的花裙子,穿上之后我的眼光就像被胶水给粘住了一般,无法从她的身上挪开。她幸好没穿那件。如果穿了那件我一定会找个借口让她离开,我不会让夏阳那个小子见到她的漂亮的,我当然知道“风韵犹存”会让男人重新疯狂起来。今天她这么普普通通的样子在夏阳这个省城的国家干部眼里一定算不得什么,夏阳看到曾经喜欢过的人变老了、变丑了、变得毫无光彩了,也就不再惦记着了,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荔蜜站在我面前,看着我,那眼神命令我赶紧离开,要在以往我马上就离开了,我打骨子里希望顺从这个女人。但今天不同,今天夏阳这个龟孙子不知道怀揣了什么鬼主意在周围转悠着呢,我的嘴巴在荔蜜的注视下张开,动了动,说出了无声的话语。我很想告诉荔蜜,夏阳来了,但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是个保守的人,我不想自己在里面起到什么作用。也许我什么也不说,当荔蜜突然看到夏阳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惊讶和害怕,从而会非常讨厌夏阳,要是我说了,反而让她有了心理铺垫,或许还有了别的什么心思。这么一想,我打定了主意,赶紧闭上嘴巴,缓了口气,像往常一样,望着她笑笑,问她今天好不好,晚饭吃的是什么?她用几句话打发我,语气平淡,但也谈不上厌恶。我看她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一副出神的样子,便悄悄走开了。

我当然没有去吃饭,这可不是吃饭的时候。我绕到了不远处的铁路大厦,我认识那儿的门卫,我跟他打了个招呼,说想上楼顶透透风,抽支烟。“把烟头带下来。”他瞪着眼睛说。像这么认真负责的门卫如今真是太少了。我乘电梯来到楼顶,这楼并不算高,只有九层,但站在这里望着我的小旅馆还是非常清楚的。我看见夏阳从一棵树后面突然出现,我就知道这个该死的家伙一直藏在那里打着坏主意,幸亏我当时没有跟出来,不然被他一早发现了。我看到他像一只老龟缓慢朝荔蜜走去,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墨镜,他已经卸下了伪装,准备去和荔蜜见面了,我的猜测真是一点儿也没错。他来到门口,站下来,看上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不规则的阴影,要消失在这夜晚里边了。我看不见荔蜜,就算能看见,我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还没那么好的视力。我应该准备一架望远镜带上来,可我完全没有时间去准备这个了。过了一会儿,啊,不知道是不是过了一会儿,因为我的心里乱得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也许他们聊了很久,无论如何,夏阳忽然上楼去了,荔蜜一直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果然,没过多久,夏阳带着行李下来了,荔蜜跟他一起走出了旅馆。他们并排走在一起,夏阳外侧的那只手提着行李箱,他内侧的那只手看不到,但能感觉到他们挨得很近,也许手牵着手。他们向火车站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去远方旅游的情侣。那正是我心里盘算着想做却还没做成的事。

他们绕过那棵树,走进了火车站广场,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的眼前只剩下黑暗和荒凉,我的心里也是一样。我开始后悔刚才竟然给他们创造了见面的机会,但是,如果他们是提前约好的呢?看他们自然顺溜的样子如果说他们已经为此精心准备了很久那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那样的话我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此前经常会担心奎亮会把荔蜜从我身边抢走,可我发现荔蜜其实并不爱奎亮,她和奎亮有过那档子事完全是她年少无知造成的,有些女孩子纯真无邪可就是会突然间喜欢上一个烂人,以为那样放荡不羁的世界很精彩,最后才发现那个世界充满了可笑的愚蠢,可这个时候时间已经不能倒流了,那种可笑的愚蠢就会跟鬼魂似的待在她们记忆里,让她们开始没完没了地嫌弃自己。我想荔蜜就是这样的。我是多么理解她,可我无能为力,我所能做的都已经为她做了。夏阳还可以为她做更多的事情吧?那是确定无疑的。但我自己该怎么办,荔蜜离开后,我的眼里和心里都是黑暗和荒凉。

我吸了一支烟,想到了我为奎亮的最终结局所准备的那支猎枪,那就像是黑暗中的一个把手,虽然不知道会通向哪儿,但好歹是一个把手,握着它会感到有所心安。我没有把烟头带下去,而是直接从楼顶丢了下去,结果是一样的吧。我转身下楼,向家也就是旅馆走去。我脑袋里满是对荔蜜和夏阳在一起的各种想象,我以为我的脑袋早就跟混凝土一样迟钝无感了,可现在这种丰富多彩的想象让我的脑细胞变得异常活跃,那些戈壁滩样的麻木开始松动起来,我在被这种想象压垮的同时也变得像个真正的人那样深邃起来,仿佛一下子悟到了人活着的最本质的那些道理。我竟然还想起了中学时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几句话:当星星在高处闪耀时,蚯蚓却在底层悄然泯灭;可星星的光芒,也曾照耀过一条微不足道的蚯蚓。我不能肯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尤其是第二句,充满了失败者的自我慰藉,很可能是我自己的潜意识杜撰的,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百分百确定自己就是一条匍匐在地的蚯蚓。我想钻进地下去。我第一次意识到曾经采矿的黑暗地下原来才是最宁静的。

只要,你不再心存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