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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阳现在干什么呢?我很有兴趣知道,而且,我也有能力知道。我用左手托起手机,先暂停热播的反腐电视剧,然后从手机界面中找到监控的APP,手指轻轻触碰,我就看到他了。他坐在床沿上,百无聊赖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一定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别的房客住下之后,都是打开电视,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看电视,很多人鞋也不脱就那么躺在床上,让人非常讨厌,但我又不能指责他们,毕竟,我不能说我是亲眼所见的,等他们出门以后,我拉开他们的行李箱,把脚踩进去,我心里就舒坦多了。可夏阳,这个省城里来的干部,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肯定会搞什么幺蛾子的,我得小心为上。
一开始的时候,我哪里会想到我后来会干这样的事情。我拿着手机,想找夏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出去散心,跑到离家不远的火车站广场上溜达。我特别喜欢在这里听到火车由远及近开进站的声音,那汽笛声越近变得越尖细,我都会想到多普勒效应。我自以为对这个物理学概念的理解是烂熟于心的,但是高考的时候,我照样答错了。我写成了开普勒效应。那是宇宙天体的规律,一字之差,天上人间。从此,每当我听到火车的汽笛声,我都会感到忧伤,为我不济的命运忧伤。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脆弱得像个早恋失败的中学生,而不是个挖煤的矿工。
那天,我在广场上溜达,不知藏在哪儿的喇叭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这首歌,我耳朵里钻满了喜气洋洋的女高音,就像是有人硬挠你的胳肢窝让你笑,那种难受劲比待在矿里还别扭。我站在飞天女神的雕塑下面,与面前这座小火车站对望着。我甚至有一种冲动,冲进去坐上车随便去什么地方好了,去他娘的夏阳,老子在哪不能活。我怀疑自己身上有着老娘的那种疯狂基因,就是瞎子一样的逃跑,不管跑去哪里,离开这里就好了。说起我老娘我还是会难过的,但我不准备联系我老娘,告诉她我爹死了,没有必要,在她心里,我爹早就死了。我爹也真是该死,他以前对我娘动手也忒狠了些。我娘不跑,估计也被我爹给打死了。我想帮我娘,我爹给我一巴掌我就倒在沙发上爬不起来了。我想杀了他。可我娘就那样突然跑了,连我也不要了,我只得跟着我爹过日子。所以我恨她,恨她的自私,我希望她也早点死了吧。唉,我要不要找到我老娘,分点钱给她?我不确定。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个年轻的女人从站里走了出来,她穿着黄色的连衣裙,拖着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看上去像省城的女孩儿。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朝她慢慢走了过去,我东张西望,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那女的心事重重,走得很慢,我很快就走到了她身边,然后我超过她,回头望了一眼,发现的确有点像以前的同学荔蜜。那女的见我看她,忽然站住了,说了句:“我们……我们是认识的吧?”听她这么说,我直接问你是荔蜜?她点点头,有点儿无助地看着我。我自我介绍了下,她想起来了,哈哈笑着说:“你变化好大,我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变化能不大嘛,他妈的过了四年老鼠打洞的日子,能活着站在这里已经很不错了。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呵呵笑着,问起她的近况。
我以为她在省城工作了,这次只不过回来探亲,但她说不是的,她是去省城参加了一个美容培训班,回来打算自己创业,开个美容院。我对创业太感兴趣了,我就多问了几句。荔蜜看我这么感兴趣,有些意外,有些飘飘然,也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宏图。她手舞足蹈起来,说别小瞧了小城的女人,无论哪儿的女人,女人的爱美之心都是一样强烈,一样不可抗拒。小城的审美观太老土了,女人们素面朝天,连化妆都不会,她有信心在小城掀起一股时尚的潮流。我当场就快被她说服了,倒不是她的话多有道理,她的话一板一眼的,明显是刚刚从培训班学到的。她能说服我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她的眼睛太漂亮了,我记忆中的荔蜜已经模糊掉了,我不记得她原来有这么漂亮,只记得她是个玩世不恭的小太妹,被社会上的混混搞大了肚子。现在我发现她竟然是这么漂亮,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做美容,还能做什么?我觉得她一定行。我差点就直接说出我正在寻找创业的机会,我咳嗽了下,问她有没有投资的本金,她说她有办法,她会说服家人支持她的。
“你呢?现在做什么呢?”终于轮到荔蜜问我了。我不想说我刚刚做了几年矿工,让她看不起,我便说准备去省城闯闯。她的神情明显愣了下,我说的话超出了她的预期,但她仍然用不在意的口吻说:“省城车多人多,烦死了,我有许多机会能留的,我都不想留。你去省城具体做什么呢?”我犹豫了下,还是说了我的计划。我说我打算去找夏阳,让他帮我拿拿主意。
“找他干什么?他混得很好吗?”荔蜜的眉头皱起来了。我这才想起来,传说夏阳追过荔蜜的,可荔蜜把他写的信撕成碎片,丢他脸上了。我当时也没好意思问夏阳这事儿,我当时还想,假如那是真的,那我真替夏阳不值。那个瞎混的小太妹,没有哪个正经人会喜欢那样的货色。
“你不知道吗?!”我故意用夸张的语调喊道,我想看看她的反应,“人家夏阳现在可是省政府的干部,你在省城没见到他吗?”
荔蜜抬手把眼前的几缕刘海向耳后捋去,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我找他干吗,他跟我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听荔蜜这样说,我就知道夏阳追过她的事儿是铁板钉钉的,我对他们之间的细节没什么兴趣,更何况,我觉得荔蜜的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之所以不敢给夏阳打电话,还是因为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去打这个电话,哪怕他并没有帮到我一丝一毫,我也会感到憋闷,感到不自在,感到没面子。哈,虽然我是个没什么面子的小人物,但我对自己拥有的那点点小面子格外珍惜。我的这点小面子就是用来对抗那些成功人士的大面子的。也正因为如此,荔蜜这样说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她的心理距离。她居然说“我们”,也就是把我和她看成是一类人,尽管这是她下意识随便一说,但一定更加真实。我抢过了荔蜜的手提箱,帮她拉着,我咬咬牙,说:
“你说得对,我们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那我们合伙一起干吧。”
“你?”
“我这几年四处打工攒了点钱。”
“你有多少?”
“不多,”我扭头看着她好看的眼睛说,“也就几十万吧。”
荔蜜的眼睛释放出了柔和的光芒,眼角也有了弧线,像一对漂亮的月牙。“太棒了!”她喊道,“没想到我刚回来就拉到投资了!”她笑了,大张着嘴巴笑了,红润的嘴唇肉乎乎的,里边整整齐齐的牙齿像白色的玉石。我在黑暗的矿洞里待了四年,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事物。我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女人,我的渴望几乎跟死了一般。现在,欲望被瞬间唤醒,我两腿间的那玩意儿忽然硬得像根铁棍。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我快步往前走,走到她的前面,我相信她肯定没有发现这个尴尬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