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心

王大心

这队俘虏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我被一队日本兵簇拥着,跌跌撞撞走到江边,像只被牵来展览的猴子。他们呢,也算是完成了任务,谁也不能说日本人把俘虏全杀光了。

现在的我,不害怕,不难过,不疼痛,不害臊,不渴,不饿,不想张嘴,不想睁眼,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用肿胀的眼缝瞧了瞧鬼子的刺刀。上面的血干了,刀刃好久没磨过,被血水锈蚀得发黑,竟有几只苍蝇蹲在上面。这座城被血水煮沸了,连苍蝇都活了过来。如此钝的刺刀捅进身体里,想必是剧痛无比的吧?不过,这样的痛才正合心思,如果鬼子给我一刺刀,我大概会有嘴里含块糖的感觉。

鬼子的淡黄色军服上也有血,喷溅状,有几颗椭圆形的血迹格外大。这种红色格外恐怖。比如,血流到江水里是一种红色,血喷在草丛上是一种红色,血洒在黑土里是一种红色,血溅在绿色的叶子上是一种红色,血流过刀刃是一种红色,可是,所有这些红色都没有淡黄色军服上的血色毛骨悚然。这是来自虚无的恐怖,永远也洗不掉,那种红色会变黑,变成一块污渍,最后把军服布料腐蚀掉,变成黑洞。

我打量鬼子抓着步枪的手。指甲很厚,积着油污,手背开裂,像是干了多年的农活。一双又丑又瘦,像老树枝一样干枯的手杀起人来,大多是毫无恻隐之心的。那些手摸惯了枪,已经是三八式步枪的一部分,也是刺刀的一部分。他们的灵魂已不在自己躯体里,而是在枪身上。有个鬼子扫了我一眼,大概是想看看我还能活多久。那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但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看到了这种笑意,你就会对生不再抱任何希望。

我被甩在一群人中间。有俘虏,有平民。不少人被麻绳拴着,或用铁丝穿着肩胛骨。日本人开始架机关枪,远远听见子弹链哗哗的响声。人群一阵骚动,但不是逃跑,因为无处可逃。人们在相互道别。

我身旁的一个老兵从怀里拿出一封家信,看了我一眼,迎风把信撕了。那眼神我真熟悉,是后悔,是难过,又一言难尽。有一对母女在低声说话。母亲的肩被铁丝穿着,她似乎也不疼了,有气无力地对女孩子说,等一会儿枪响了,娘用身子压住你,你装死,待到天黑了,往城外逃,千万莫得回城。还有一个穿长衫的男人,从怀里摸出一块田黄石印章,爱惜地端详了一下,对我笑了笑。这笑容我也读懂了,有一丝希望他也会留着这个东西,现在呢,是一丝希望也没有了。男人把印章高高举起,砸碎在石头上。

重机枪响了,响个不停,就像有人在广阔的江面上甩鞭子。子弹从耳边、头顶、脸颊旁边嗖嗖地飞过,那么近,我简直看得见他们,只要伸手一抓,就能像抓蚊子一样把他们抓下来。我前面一个高个子男人的后脑勺,像摔在地上的西瓜迸开了,溅了我一脸血和脑浆。他重重地倒下时,把我也拦腰压在下面。

枪响了很久,我睁着眼睛,望着天上的云,不时有子弹打着人的肉身,发出扑扑的声音。我简直要睡着了,重机枪才停下来。日本兵端着刺刀,军官拿着手枪或军刀,踏着遍地尸体检查有没有活着的。我晕晕乎乎地站起来。我本来也不想活了,更不想躺着被鬼子捅上一刺刀再死。一个日军少尉看见了,又不急于过来。他踢了一个俘虏一脚,老兵转过满是血的脸,费力地翘开一只瞎眼,用黑色的眼缝看了看他。少尉朝着老兵的额头开了一枪。他又来到那个母女身旁,用军刀劈了下母亲的大腿。这女人死了。他又看了看尸体下面的女孩子,想了想,竖起军刀,向下一压。刀刃穿过母亲的腹部,又穿过女孩子胸口。那女孩子嘤嘤地哭了几声,死了。

少尉走到我面前,歪着脑袋,嘲讽地看着我。他认出了我,是他押着我来这里的。他的冷笑中又有一丝诧异,好像在问,你怎么还活着?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把我扔在那儿,似乎知道我已是个活死人了,不会逃跑。

人杀光了。这个少尉递给我一只黑亮的铁钩子,生硬地说,你来,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