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
刀刃在空气里轻轻划出一声响,人头落地,向前骨碌几下,沾了一脸血一脸土。起初,表情还很清晰,或是恼怒,或是恐惧,或是失望,一小会儿,脸上的肉就松弛了。一张张脸面无表情,嘴大张着,眼睛空洞。似乎所有人的死相都一样。
我的军刀刀刃是用最好的钢打成。抚摸着刀刃,稍不留神,指尖就会被割破。我想,它无情无义,冷冰冰,锋利。它不因你有血有肉就会生出一丝情意,一丝怜悯,或者被更多污秽、短浅、廉价的人的情绪所左右。它是世上最清洁的东西,但谁也得不到它。我宁愿它永远摆在架子上,永远作为干净的东西放在那里。
现在不行了,它必须和尘世打交道。每一次杀人都不轻松,人头落地之后,我要艰难地把所有人间的情绪慢慢压缩、收回,恢复到刀刃那样纯净的境地。这样,一切才简单了,惨叫、哀号、眼泪、血腥统统从刀刃处遁入虚无,然后变成一种干净的东西。婆娑世界很不堪,但那个干净的东西却能像金刚石一样璀璨。但是,我最近杀的人实在是太多。我发现刀刃钝了,有无数细小的缺口。最可怕的是,当我在灯下凝视着它时,看到了它的锋刃,那里锈迹斑斑。它再也不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而只是个和肉身之人一样的俗物,那扇门关闭了!
我觉得,是我自己毁了它。
那天晚上,我揣着小瓷罐,徜徉在暗红色夜里。我相信“霓云”一定就是那个女孩子的名字。有个院子还亮着灯火,让人诧异。我走进去,是间书房,有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立在长桌前,对着一张雪白的宣纸发愣。看见我,他没有害怕。虽然他依旧盯着那张宣纸,眼神却告诉我,他的心被什么搅动了。
我走上前去,桌上摆着一只半开的手卷。我用军刀刀鞘慢慢把手卷摊开,一股樟木和陈纸味扑来,这是一件稀世珍宝。人间最难得的是旧时光,这手卷里就有旧时光,而且还是以很美的样子呈现的旧时光。我很羡慕他,也羡慕这座城里的人。我默默地用刀鞘合上手卷,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转身。我希望这旧时光能永远留着,甚至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我离开这间屋子,这男人就没事了。他可以一直对着宣纸发呆,仿佛发生在夜色里的一切可怖与他没有关系。
转身的一刻,有个东西重重地砸在我的脖子上。这男人肯定没杀过人,那个东西应该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才对,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可以一下子把我击晕,或者干脆敲碎我的脑壳。在眩晕的一瞬间,我拔出军刀。等我可以看清周围的景物时,刀刃已经从男人的脖子处掠过。他趴在桌上,眼大睁。血像瀑布一样从动脉里喷出来,在雪白的宣纸上溅出大大小小的圆点。又是一股血泼出来,仿佛一桶红色墨汁浇在纸上,浸透纸背,那形状竟然像一座孤立的山。男人一句话也没说。一股一股血浆持续涌出来,变成一条河,从那座红色的大山下流过,又变成大片大片连绵起伏的土地,隐隐约约有无数形态各异的生物的轮廓。
砸我的是块砚台,掉在地上碎成几块。我弯下腰,一一拾起,拼好。这是块上好的端砚,满满的鱼肚白,酥油一样滑腻,远远胜过日本的赤间砚。我又弄坏了一个世间少有珍宝。一阵伤感,而且这伤感竟然无法收拾!怎么说呢?它不仅仅是对不可挽回的事情的难过,还有一种解脱。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释放出来,而这种情绪过去通常都需要花很大的气力来平息,去回复到冷冰冰的刀刃状态。但是我做不到了,我再也闻不到那干净的花香,我的心就像开闸的洪水,没什么锁得住它。
我知道,这洪水迟早要以最残酷、最丑陋的方式毁掉我。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了,还有谁来挡住我的去路呢?我的刀刃啊!我终生依赖的信仰,你为何离我越来越远?你为何不来拉住我啊?
我没有擦去军刀上的血,而是提着它,以一种可怕的姿态走到大街上。迎面走来两个抬尸体的人,胆怯地低着头,生怕我注意到他们。我拦住去路,不问青红皂白地砍断了前面那个人的颈动脉。他像咳嗽一样哀号几下,腿一软,跪在地上死掉了。尸体翻落在地,后面那个人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我盯着他圆亮亮的额头和空洞无神的眼睛,渴望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可他的脸像块木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沟通。手起刀落,利刃正中他的额头中心,一缕绛红色的稠血洇渗出来。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正在做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可是有人管我吗?谁来主持正义?现在,我的军刀只有刀刃,没有刀背。我又在街上随便杀了两个人,太容易了!一条鱼、一只鸡在被宰掉之前还知道垂死挣扎,而一个人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这可真是世间最大的谜。不过,我不想了,也来不及想。我的身体像要炸开了似的,有股猛烈的情绪带着我在墨汁一样黏稠的黑夜里走。夜色像淤泥,陷着我的脚,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迈开大步,死命往前走。
我的步子终于轻了,毫无挂碍。到处在杀人,各种各样的杀法。在大部分时候,当你做不正义的事情时,你会后怕这不正义的事将落到自己头上,当你给他人施加恐惧时,这恐惧同样会施加给自己。可是现在,完全不必有这样的担心。夜色里没有对与错,任何凶手都在黑暗中无形无迹。我怀疑在梦中,可发现真实竟然比梦境还震撼。这震撼一会儿带来悲伤,一会儿带来兴奋,一会儿带来绝望,一会儿又带来狂喜。真是去他妈的!其实这一切情绪全是假的,他们不过是人身上披着的画皮,是来自人世间的人心里残存的唯一一点记忆。现在,各种各样的情绪正在白热化,分不清你我,只剩下钢水一样的东西。
到处是我们的人,但不是我的部下,一个都不认识。但无所谓,现在只有我们是站立着的,可以称之为人。其他的,是梦中的影子,白天一来,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我的前方,大街中央,十几个士兵在他们的少尉带领下,把一个赤裸消瘦的小姑娘围在中间。她捂着胸部,蜷起腰身,痛哭流涕。我真的不能理解,一个瘦弱的,惊慌失措的女孩子一点都不好看,你们看她嶙峋的肋骨,看她突出的髋骨,看她单薄的后背,看着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兴致勃勃且一脸笑意?得怎样的狂想,才能把一个不好看的东西变得吸引人?
女孩子吓坏了,断断续续地哭。不时跌倒,身上沾了一大块一大块泥污。士兵们伸手去摸她,她想躲、想逃,可又被抓回来,甩在地上。等女孩子站起来,有个一等兵用枪托把她砸倒,分开她的双腿。于是士兵们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似的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去看她的私处。
女孩子尖叫起来,另一个士兵用军用大头皮靴踢她的肚子、肋骨。是真正用力地踢,我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听见内脏爆裂的声音。女孩子号叫一声。那个士兵并未停下来,于是她的号叫变成惨叫,还夹带着惶恐、哀求。不久,那声音已听不出像个人,更像是某种垂死的动物的怪叫。
士兵们哈哈大笑,笑声和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显得十分陌生和荒诞。又有一个新兵想出了新主意。他找来一根烧火棍,试着捅进女孩子的身体里,她自然是拼死挣扎。于是,几个士兵用皮靴重重踏住女孩子细弱的手腕脚腕。她再也逃不脱了,在沙哑的、充血的、干枯的、失望的、困惑的、恐惧的叫声中,死去了。身下慢慢积起很大一汪血,大得吓人,像是在高空望下去的粼粼湖泊。
士兵们一时间有点无聊,一哄而散。我突然觉得身上的皮肤迅速膨胀脆裂,长出硬壳、犄角、羽毛、鳞片,视野变得血红。我成了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