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心

王大心

幸好是冬天,要不这座城很快就要发臭了。大街上满是运送尸体的车子,有汽车,有牛车,有人拉的平板车,每辆车子都装得满满的。脚下遍地干涸的血迹,用什么办法也洗不去了,只有日日月月、岁岁年年能将它们抹去,用夏天的瓢泼大雨,用冬季干枯的雪,用春季泛滥的潮风,用秋季的沙砾和尘土。那个时候,任凭最疯狂的脑袋也不敢想象现在的景象。

我用铁钩子勾住一具一具尸体的小腿或下巴或肩膀,把他们拖到江水里或车子边。我知道,他们不会痛。最初的几钩子下去,我的心头战栗了几次,现在麻木了。无数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沉默了,只有大张着的嘴,空洞的眼睛,死鱼一样的肌肤。浅红色的江水舔着尸体上的伤口,还有穿过肉身的铁丝。铁丝在生锈,长出一朵朵深红色的小花,小鱼啃了几口,就肚皮朝上死掉了。父亲拉着儿子,母亲搂着孩子,情侣相拥而别,老人已不抱希望,生的场所变成死的场所。到处是鱼肚子一样的苍白尸体,闪着粼光,仿佛这里是个养鱼场,所有的鱼中了剧毒,被遗弃在岸上。

我的躯壳仿佛被硫酸洗过,现在空了,不仅是空了,而且是真空。我不愿想任何事情,不愿呼吸,不愿休息,不愿吃饭。只等着这残存的肉身耗尽最后一点力气,然后像这些尸体一样,死在街头。这是我应得的。

我记起了那个少年,我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躺在小院子里。我找到了他只剩下半个身子的尸体,小心翼翼地抱上平板车。半截烧焦了的牛皮绳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拾起那片亮晶晶的金属片,使劲一握,心里好受多了。我猛地喘了口气,仿佛刚从海水里挣扎出来一样。

我扒开烧光了的稻草堆,在黑黑的草木灰中找到几颗五颜六色的晶体,还有半只红皮靴。我把它们收好,带到江边,撒到江水里。在雾气里,有个女孩子躺在那儿,浸在水中。她像只游累了的半人半鱼,在岸边休息。

我看到不远处有个日本兵用刺刀划开了孕妇的肚子,把一个婴儿挑在枪尖上。婴儿呀地哭出来,这声音仿佛天籁之音,从高空里传来,并且洒满阳光。我的躯壳里不再是黑漆漆的真空了,而是被一种比爆炸还要强烈的爱意所充满。我微笑着放下铁钩子,向日本兵走去,把他扑倒在地,扯下他腰间的手雷,然后拉响。他瞪圆眼,大张着嘴。我就把手雷塞进他嘴巴,想近距离看看黑洞洞的嘴里面藏着什么样的灵魂。这念头如此强烈,我甚至不惜连自己也一起炸死。砸掉了几颗焦黄的牙齿,我看到一个红黑相间的灵魂露出恐惧的表情,我想,很好,你终于可以理解什么是仁慈,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友爱了。

在一片耀眼的红光中,我看见婴儿向太阳飞去。我想对他说点什么,可竟然不能用语言表达。好在我的一截手臂也和他一起飞上天空,在他脸上摸了摸。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