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尽美
早晨,我呆站在街头,看见日本人进城了。他们的队伍很整齐,又很古怪。当我看到军用卡车径直把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碾死在大街上时,就预感到,这座城的末日来了。我扭身跑回家,看见父亲正静静地端详着一幅古字,仿佛现在这座城里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我悲伤地望着他,他对我笑笑,远远地说道,你过来,写几笔,看看有没有长进。我三心二意地涂了几个字,父亲没再训斥我,而是说,小小年纪,写得倒像古人,你来看看这张手卷,讲讲他们是怎么下笔的?
我伸出手指,不想就在泛黄的手卷上面留下一小片泥印迹。父亲平日最爱这东西了,可他这回却哈哈大笑,有点异样,说道,这画已经有一千年了,若是再有一千年,后人大概会绞尽脑汁地想,这是哪个先贤大德留下的呢?记住,所有的字讲究一个骨,骨头的骨,骨气的骨,风骨的骨,有骨就有中华。说完,他不再理我,又陷入那幅手卷中去了。许久,他对我说,你去玩吧。在我跑出门的那一刻,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变成了永恒的画面,映着黯淡的阳光,沉在时间的河底。
末日里,我想和姐姐在一起。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跑到了姐姐家门口,我发现,这才是一直以来想要的。姐姐回头看了看,一咬嘴唇,便拉住我的手,往秦淮河边跑。那里有个很隐秘的所在。在两座青砖房子中间,有条通向河边的窄过道,只容得下一个人的肩膀。那户人家把过道砌死了,里面堆着稻草和杂物。夏天时,我偷偷来过,有只黄色大猫带着一窝没睁眼的小猫住在这儿。
曲曲弯弯的小巷子又潮又冷,薄雪落在青石上,慢慢融化消失,若有若无。我跌倒了,胳膊和膝盖被泥水浸透。我又焦躁又沮丧,心想,死在这样一个天气里真是不好受。姐姐拉我起来,手暖暖的,我使劲朝灰白色的天空里望了望,不知这个世界会怎样结束。
到处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人。有个院子门敞开着,我和姐姐溜进去,又害怕,又好奇。草丛里横横竖竖地倒着几具尸体,井沿边上甩了一只黑色的皮鞋。我顺着井口望下去,一个男人也仰头望着我,不过他已经死了,大睁着眼,脸皮像鱼肚皮一样白,头发漂在水面上,仿佛一层黑色的苔藓。
在房子里,有个赤裸女人趴在地上。她也死了,头发被人掩在门缝上,身体蜷曲,双手捂着胸。从双腿间流出很多血,干涸了,在痂一样的污血中间,伸出一根棍子,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似的。我第一次见裸体女人,也是第一次见这样死去的女人。她身体苍白,好似某种岩石,姿态古怪又吓人,不知受了多大的苦楚才死去。我转过头,看见了活生生的姐姐。一瞬间,就好像看到了她另一幅样子,我忙闭上眼,向院子外跑去。我们跑啊,跑啊,空气中有一股股火药味,雾气很大,不辨方向。我俩就像迷宫中的小白鼠,到处乱闯,不知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雾中跑出来。
终于到了!两道墙之间堆满了稻草,比人还高,一直顶到房檐。我和姐姐看了一眼,我先爬上去,然后拉着她的手,一起滚落进稻草堆深处,好像两只小鸟回了窝。靠近秦淮河的那一边,墙很厚。从青砖缝里,看得见空无一人的河岸,看得见拍打着青石的水浪,有只无家可归的黄色小狗孤零零地立在岸边,四处张望,不知去哪里。
霓云姐姐背靠着墙,站在我的斜对面。我使劲挤了挤,想挪到她面前。两面墙之间真是太窄,等我终于能和她相视一笑时,我们的身体已经死死贴在一起了,连动都没法动一下。几个月之间,我又长高了一点,现在,额头大概与姐姐的嘴巴平齐。她张开手臂,把我的头搂在胸前,很暖和。我也想抱着她的腰身,可是没半点缝隙。我只好伸出手,抚摸她的眉毛,鼻尖,嘴唇,掠过肩膀,停在她的腰畔。她的身体抖了一下。
我把脸贴在姐姐脖子上,她青色的细血管像小号狼毫在白宣纸上画出的线条,凉凉的,有一缕幽香。她的发髻散了,长发铺天盖地,把我罩在一片昏暗里。我的身体有了异样,可又动弹不得,姐姐一定是发现了。我羞愧地看了她一眼,涨红了脸,难过得流下一行泪。她微微一笑,抬起我的脸,用带树叶味的雪白牙齿轻咬我的鼻尖。她的身体似乎也在膨胀,每呼吸一下,我都有快窒息的感觉。要不是这两堵墙,我们一定会做出另外一些事。我就像浸在繁星下的湖水里,四周围又温暖,又寂静,还有粼粼波光。我倾听着万事的声响,到处都有姐姐的气息。真好,我没把姐姐弄脏了,她本就不属于我。
姐姐问我脖子上的牛皮绳子拴了什么?我费力地抽出来,把那块薄薄的灰色金属片放在手心,举到她眼前。姐姐有点惊喜,又将锋刃托在自己手中,仔细端详。她说,你看它像不像黎明前的天空,带着点乌蓝色,又带着一丝光亮。看见它,你就知道一切有了希望,新的一天来了!
墙外传来枪响,姐姐的手臂颤抖了一下。回过神来,她的手心里多了道伤口,一颗一颗细小的血珠慢慢渗出来。我呆住了。谁知,她竟使劲将手握起,闭上眼,嘴唇抖动着说,花开了就会落,但落了还会再开。也许有一天,姐姐不是现在的样子,但我们还会再重逢。你看,绿色的光遇见红色的光会成为紫色的光,两片云彩抱在一起成了一朵更大的云彩,南边来的风碰上北边来的风是春天里的风,你身上的味道和我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相爱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