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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满是烟。
毕竟残后只剩一条胳膊、一只手,在灶台烧火,又要添柴,又要拉风箱,姜上清再怎么忙碌,都无法配合得很好。他是勉为其难的,所以捂出了太多的柴烟,让闯进厨房来的芸娘,看灶火边的姜上清,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而姜上清因为专注于灶台里的火焰,并没看见闯进来的芸娘。
她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姜上清,别人不怎么知道,但芸娘自己是知道的,她知道她关注姜上清已有些年头了。
那时候芸娘还小,也就十三岁的样子吧,而那时的姜上清,应该是不小了,十八岁?十九岁?芸娘不晓得,芸娘只晓得她跟随母亲从老家河南的黄河岸边逃避战乱,一路西来,讨吃要喝,到了西安城里,见到了在西安街头宣传抗日的姜上清他们。他们演出队十多个人,芸娘不知何故,一眼就认下了姜上清。演出队集体演唱《离家》和《上前线》,芸娘依在她娘的身边,手拿着讨来的蒸馍,一时竟忘了吃,她认真地听姜上清他们演唱,唱一句她记一句,唱一声她记一声,她听了一遍,就把几首宣传抗日的歌曲,差不多记了下来。特别是姜上清他们演唱的《离家》,芸娘原来没有听过,却像前世就会唱似的,在姜上清他们演唱的时候,她竟然跟着他们也唱了起来:
泣别了白山黑水,
走遍了黄河长江。
流浪、逃亡,
逃亡、流浪。
流浪到哪年?
逃亡到何方?
……
跟着姜上清他们演唱《离家》,也不知芸娘自己能理解多少,但她一定能想到逃难路上的辛酸和悲苦。芸娘把自己唱哭了,她抬头看娘,娘比她哭得更伤心。芸娘没等姜上清他们把《离家》唱完,就手举着她讨来的半个蒸馍,从围观的人群里挤进来,挤到正演唱《离家》的姜上清他们前面,也不拐弯,直接走到姜上清身边,踮起脚来,把她手里的半个蒸馍,举得很高,一心要献给姜上清吃。
芸娘说,我就只有半个蒸馍。
芸娘说,是我讨来的。
芸娘说,我讨来就给你。
姜上清他们演唱宣传抗日,在西安街头,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状况,但给他们献来半个讨来的蒸馍,这还是头一次。就是这个朴素的头一次,因为真诚真挚,使演唱现场的气氛达到了一个无法预测的高潮。姜上清他们演唱得更悲伤,更忧愤,而围观的人群都流着泪,呼应着姜上清他们的演唱,大家高呼,团结抗日!打倒日寇!
姜上清俯身下来,他在芸娘乱糟糟的头发上摸了摸,而后蹲下身子,把芸娘搂在怀里,接过她手里的半个蒸馍,一点一点地喂进了芸娘饥饿的嘴里。
此后的一段时日,姜上清他们在牛少峰的带领下,不管演出到西安城的哪里,只要他们演唱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芸娘都会撵着他们来,跟着他们演唱。
姜上清跟着牛少峰要上中条山抗日去了。他们在出发的那天,芸娘躲在送行的人群里,一直送着,送出很远很远,直到绝大多数送行的人都停下了送行的脚步,可是芸娘没有停步,她坚持送着,直到送得看不见了去抗日的姜上清他们,芸娘才怅怅地收住了脚。
过去的一切,姜上清是记得的,但他认不出现在的芸娘,就是那个在西安街头给他献馍的小姑娘。
姜上清更不知道给他献馍的小姑娘,后来又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样?
芸娘跟着她娘,在西安城流浪了些日子,像许多逃难来到陕西的河南人一样,继续沿着陇海铁路向西流浪,母女俩流浪到了凤栖镇,母亲填房给一个流浪到此的货郎,那货郎有个儿子。他们虽然同为乱世沦落人,但货郎的儿子却霸蛮得可以,他把自己该有的吃食吃了后,总要去夺芸娘碗里的,惹得芸娘除了哭还是哭。
伤心哭泣的芸娘,一次哭过后,可能想起了在西安城演唱宣传抗日的姜上清他们,自个儿去凤栖镇的街头,小声地哼唱起了《离家》:
看!
火光又起了,不知多少财产毁灭!
听!
炮声又响了,不知多少生命死亡!
哪还有个人幸福?
哪还有个人安康?
谁使我们流浪?
谁使我们逃亡?
……
芸娘如泣如诉的吟唱,被一位穿长衫的过路人听见了,他走到芸娘跟前,问了芸娘的身世,这便领着芸娘,去了在凤栖镇三姓人家共享的祠堂里开办的图存新学,插班在新学的三年级,成了众多东北、华北流亡到此的学生中的一员。
图存新学的学习,彻底改变了芸娘的命运。
解放后,图存新学改为凤栖镇小学,芸娘哪儿也没去,自愿留在学校,做了学校的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芸娘,像那时的女性青年一样,都怀有一颗崇拜英雄的心。在凤栖镇小学努力工作的芸娘,经常会想起姜上清,那个她在西安街头结识,给他献过半个蒸馍,最后又撵着他送他东去中条山抗日的小伙子,扎根在了她的心里,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具体、最亲近的英雄。命运真是不错,姜上清突然就回凤栖镇来了,而且还进了凤栖镇的小学,像芸娘一样,做了一名小学老师。
芸娘把这当作了缘分,一个天降的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