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头一次见到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姜上清见他生得很体面,有一张有棱有角的脸。他到后宰门袁心初和姜上清租住的院子里来了,他来的时候,姜上清从农贸市场买了一担劈柴刚回院子,这担劈柴,姜上清是买给袁心初的。袁心初房檐口的劈柴垛子不能少了,如果少,姜上清就会及时地从农贸市场买了挑回来,再给袁心初劈成小段,整齐地码起来。这一天,姜上清刚把劈柴挑回来,在袁心初的房门口放下,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把他出门前泡的浓茶端起来,灌了两口,拿了毛巾在洗脸盆里浸泡,拧出来擦他脸上微微沁出的细汗。这时就听窗外,一阵自行车链条铮铮铮铮地响……自行车链条的轻响,在解放初的西安,是非常稀罕的,姜上清擦着脸,伸长脖子,通过窗子上镶的一块玻璃,这就看见那个主任了。他把骑来的自行车,往院墙的一边靠上去,就在院子里叫起袁心初了。
那个主任的叫声相当亲切。
主任叫,心初。
主任叫,心初你在哪里?
主任叫,心初……
主任第三声“心初”没叫出来,袁心初就从她的房门里出来了。
袁心初有这样的修养,也有这样的礼貌。她客气地应了主任一声,主任。
在自己房里擦脸的姜上清,听到了袁心初那一声客气的招呼,就知道这个生得体面的人,就是给袁心初谈话,说袁心初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还说袁心初也“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的主任。
姜上清没有走出他的房门,他就站在窗户的玻璃后,两眼看着窗外,他要看看这个撵到袁心初房门口的主任,能说什么。能做什么。
那个主任面对袁心初,说,你住得可真偏僻啊!
主任说,你让我好找!
没听见袁心初回答,站在自己房内的姜上清,则在自己的心里替袁心初回答了。
姜上清在他心里说,不好找,你就甭来找嘛。
姜上清心说,没人稀罕你来找。
姜上清心说,你找来又能咋?
这么在心里回答着那个主任,姜上清心里好受了些。但他依旧没动身子,还站在自己的房子里,观察那个主任说什么。做什么。
那个主任的眼睛看向了姜上清刚买回来的那担劈柴。他问袁心初了,说,是你刚买回来的?
袁心初没有回应他,他自己就又说上了,说,都是长柴,我给劈吧。
还说,像你房檐下堆的那些劈柴一样,劈碎了才好烧。
那个主任这么说着,就去拿了碎柴堆上的斧子,解开他说的长柴捆子,去院子那个树根做的柴墩子前,抡起来一斧头,抡起来一斧头,很是在行地劈着那捆长柴。
他会劈柴哩!
站在自己房子里的姜上清,听见他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心里这么说着,就觉得那个主任,还真像其时宣传的那样,革命干部必须保留劳动人民的本色,必须传承老八路的传统……姜上清这么想着时,看见袁心初回了一下头。回过头来的袁心初,是看向姜上清的窗户的,她料定姜上清这个时候,是站在窗户后边,透过镶在窗户的那片玻璃,来看院子里发生的情况。
袁心初看向窗户的脸色,是无可奈何的。
姜上清一下子就看出了袁心初脸色后面的内容,他在窗户后边站不住了。他走向自己的房门口,掀开门帘,走到院子里来了。
走到院子里的姜上清,看似问的是袁心初,其实问的是那个主任。
姜上清说,劈柴的是你那个主任吗?
袁心初没来得及回应姜上清的问话,劈着柴的那个主任,已停下了他手里的活,转脸把问话的姜上清看了一眼,就给他热情地说上了。
那个主任说,我不用猜,我知道你是谁。
主任说,你是姜上清。
主任说,我知道你是在中条山抗战时受伤致残的。我们新的人民政府,对参加中条山抗战的人,还是承认和优待的。
主任这么说着,放下了他手里劈柴的斧头,亲切地走到姜上清的跟前,把姜上清伤了的那只眼睛看了看,又还抬起他的手,要去触摸那条残了半截的胳膊。主任的手都要触摸上姜上清的残肢了,可姜上清用他完好的那只手,把主任的手挡了回去。
姜上清必须承认,如果不是袁心初给他转述那个主任说她是“国民党反动派军官的新娘”,以及还“可以做个革命者的新娘”的话,姜上清不会驳了那个主任的面子的。有了那两句话,姜上清就不能不反抗、反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