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婴儿看着少年脸上血色的黑洞,像是趴在一口老井的井沿向下望。他看到这一幕幕,心想,这世界看起来还不错,不仅仅有寒冷、刺刀、炸药,还有嘴唇、情意、香气。他生出一丝留下来的念头,继续向前爬。前面躺着一个成年男人,穿着长衫,脖子上有几寸长的口子,血把长衫染了半边,成为绛红色。这男人紧闭着眼,嘴角微翘,面无表情。婴儿从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到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这时,他发现男人指尖沾着几点干涸的墨色,这墨色碰到江水,浸染得丝丝缕缕,幻化出无穷多种形状。猛然间,婴儿看到一个雪白刺眼的世界……

儿子的悟性很好。让他临习颜真卿的《多宝塔》,别看横竖写得鼓鼓囊囊,但笔法倒有几分古人的意思。这点古朴的味道,现在是闻不到了。我还看到个很奇怪的现象,儿子用的黄草纸是裁过的。边缘锋快,没有一丝绒毛,指尖触摸,竟然有点寒意。什么利刃才能做得到呢?反正家里没有。改天,一定要问问他。

下午的阳光带点金色,很绵,把远远近近的噪音都吸净了。我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宣纸,巨大的白光一晃,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阵风从木窗外吹进来,宣纸一角哗哗作响。我用手掌把那角纸展平,仿佛抚过夏末的湖水、春天的草原、奔跑的马背,还闻到制作这纸的竹子味、麻茎味,一滴滴明亮的水珠从叶子尖端滴下、砸碎,映出无数个太阳、星辰。

一只小虫子爬上白色宣纸,惶惶地转了几圈,不辨方向。我微笑着,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天青色端溪老水岩砚,滴上几滴水,还不急于把它从白色沙漠中解救出来。又挑了半块乾隆年间的老墨,吹吹浮灰,轻轻磨起来。只一下,清澈的水中便扯出几缕飘动的墨迹。几圈过后,水黑了,亮了,饱胀起来,像颗要发芽的种子。砚堂里寂静无声,描金老墨仿佛利刃割在猪大油里似的稳稳滑动。片刻,墨水便如油般稠了,墨块滑过砚石之后,懒懒地伏着,迟迟不肯合拢。

我抽出一本字帖,端详着,也让磨好的墨水静一静,吸一吸浓重的金红色阳光。这样的墨水更饱满。出了会儿神,我提起笔,蘸上墨,在老水岩砚堂上雕出的莲花池里,把笔尖掭得干干的。我喜欢又瘦又硬的字,像公鸡的爪子。

可笔锋触到纸的那一瞬,我却犹豫了。白晃晃的纸上留下一颗似有似无的小点,像深夜里的灯光。我沮丧地发现,古人的一笔有万斤重量,而我的一笔,连十斤都不到。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样子还是那个样子,可一千年前写的字里面藏着炸药,而我写出的字里不过是沾了些猪血一样臭不可闻的腥气。

我惊呆了,等回过神来,墨水已经干涸。我困惑地拿起一管狼毫笔,迎着将要落下去的夕阳,端详上面一根根散开的毛锋。毫毛轻轻颤抖,刺进浓红色的太阳里。我看不清它的尖端,就像我不能说得清这世界是如何无中生有的。但我知道,墨水顺着这极细微以至于虚无的地方把世间万事万物带到了纸上。浩瀚宇宙变成了墨,以墨迹的样子重建,比真实的世界更纯粹、更惊艳。一根头发丝细的墨色线条里能生出电闪雷鸣,运笔平直的一横可以支撑起一个国家,一丝不苟的一点让成千上万人决心赴死,而枯笔累累的一捺说尽了宇宙亿万年间的秘密。

不知不觉竟已到深夜,我从书架上取下一只樟木盒子。樟脑味扑面而来,细细闻去,其中夹杂着陈纸的潮朽味,让人想起深秋的雨水,或是浸在湿土中的老砖。把手卷打开,纸已经黯淡无光,但墨迹仍然隐隐泛着亮紫色,仿佛夜里的闪电。字里行间盖着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印章,有大有小,有方有圆,全是历朝历代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古书里活了上千年。盯着这些印章,仿佛他们都活了过来,让人胆战心惊。

夜风潮冷,我用冰冷手指触摸古纸上的字迹。我相信,几百年上千年里,一定有无数个人曾像我一样,在深夜里,以这样的方式做相同的事。字迹像血一样烫手,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流向我的心脏,我的头顶。周围一亮,一切有形之物全部消失,几千年历史一瞬间堆积在夜空里,重重叠叠,如梦如幻。像一条惊涛汹涌的大河,从我身边流过,而我就置身于大风大浪之中。我心潮澎湃,极目望去,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纤毫毕现。我一会儿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会儿站在血流漂杵的古战场中,一会儿与帝王将相同处一室,一会儿又窥见红绡帐中的如画美人。我特别困惑,又特别震撼,那一刻,一下子瞥见了自己的灵魂。

一股白色气浪将木窗吹破,木屑四溅。我看见手卷飘在半空中,慢慢碎裂,化作点点金光。夜空里亿万个历史瞬间如黑暗的漩涡,猛烈地旋转收缩,在气浪的中心处凝聚成一个亮点,一闪,寂静无声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