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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秀芳的父母早去世了,娘家就两个弟弟。一个叫江铜林,养鱼。一个叫江铁林,开出租车。他们都找我帮过忙。江铜林的儿子爱打架,三天两头被派出所抓去,每次都是我帮忙找人放出来。江铁林开车常宰人,每次也是我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自信能做得通两兄弟的工作,决定立即去找他们。

我打电话要王卫东一起去,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看得出很矛盾。我说你老这么拖下去哪行?凡事总要有个底。这种事娘家人不点头有什么用?况且这两个小舅子都不是省油的灯,难缠得很。

王卫东架不住我的劝,同意带我去。我坐公交车到王家垛,再坐王卫东的电动车去江湾。路不远,四五公里,过去都是泥泞小道,且还要摆两次渡。现在则全是水泥路,平坦好走。刚下了一场雨,空气清新多了,路两边的麦苗一股劲儿往上拔节,碧绿碧绿的,一眼望不到边,像海洋。

去江湾的这条路我走过多趟,当年王卫东第一次去相亲,就是我作陪的。那时候的王卫东还是个腼腆的细木匠,话语不多,遇人爱红脸,憨憨地笑。江秀芳呢,更是纯朴得像那首歌里唱的小芳,梳着长长的辫子,红扑扑的脸上一笑起来两个酒窝。

王卫东一路上不怎么说话,看得出他心里有点紧张。他特意买了四斤猪肉、两条鳊鱼,还有两箱牛奶。我故意跟他扯话,但他常常回得驴唇不对马嘴,甚至把两兄弟谁大谁小都忘了。

江湾很快到了,江铜林喂过鱼,正坐在鱼塘边抽烟晒太阳。他承包了三十多亩鱼塘,养鱼养螃蟹。见到我来了,老远地就扯着嗓子嚷,怪不得一早就听见喜鹊叫,晓得就有贵人来。

扯了一会儿闲,我问铁林呢,能不能打个电话请他回来一趟,弟兄们几年不见了,中午一起喝一杯。

江铜林带我们回家。还没进门,江铁林开着出租车回来了,远远地按着喇叭。兄弟俩一个胖一个瘦,一个脾气肉,一个外号“阴八怪”。江铁林拉开车门抓住我的手直晃,听说你来,一趟去兴化的生意也不做了,谈好了三百六呢。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去兴化一个来回九十公里,你小子真狠,别人不超过三百,你三百六,本性难移。

中午喝酒,我年龄最大,开场白自然我说。我说咱们兄弟们,能处成这样非常不容易。有些事大家还都要担当些。

王卫东先敬酒,打招呼,自己惹了天大的祸,对不起秀芳,对不起两个舅舅。农村人爱以小孩口吻称呼大人,以示尊重。王卫东说的意思大家都懂。当初他带江秀芳去上海看病,要动手术,虽也跟江家兄弟说过,但哪想到会出问题呢?

我赶紧接话,怕场面失控收不住。我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倒霉时吃饭都能噎死。我举了王家垛王三的例子,虎背熊腰的一个人,一顿能吃两碗肉,一人能扳倒一头牛,却偏偏淹死在牛脚塘里。牛脚塘多大呀,牛蹄子踩出来的,盛不过一碗水。他喝醉酒,面朝下趴在那儿呢,呛死了。

王卫东一仰头喝完杯中酒,脸立即涨红起来,他的脸瘦得只剩下巴掌大,一红,像刚出炉的烧饼。江铜林重重地把酒杯蹾到桌上,喘着粗气说,害癫痫的人多了去了,烧什么心血开什么刀!

江铜林这一咋呼,气氛顿即紧张起来。谁也不再吭声,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在屋内乱窜。一只苍蝇嗡嗡地在众人头上飞个不停,怎么赶也赶不走。江铜林脾气比较肉,动不动就跟人发火,这我知道。来的路上王卫东就告诉我,江铜林几年前借了他五万块,小亮买房差钱,年前来问江铜林要过几回,江铜林直拍桌子吼,我还没死,怕赖账?!

江铁林不吭声,只顾喝酒吃肉,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似的。江铁林为人阴,他儿子前年结婚时,王卫东带人帮他装修房子,前后四个月,工钱到现在都没结。王小亮也来要过,江铁林不像江铜林那般横,答应马上给,但至今没下文。

我赶紧爬起身,分别敬了江铜林和江铁林一杯酒,想缓和一下气氛。我甚至开起了他们儿媳的玩笑。儿孙满堂的人爱听这样的玩笑。气氛终于好转了,我趁机给他俩分析了江秀芳的病情。弟兄俩闷着头抽烟,显然,对江秀芳的病情他们都心知肚明。气氛又一下子沉默下来。江铁林干脆脱下鞋子抠脚丫,抠得直咧嘴,看得出他脚气重得很。

江铜林老婆端上红烧鳊鱼。她长马脸、三角眼、薄嘴唇,插话道,秀芳不还在病房么?有的人昏过去三年五年都能活过来,电视上前天还放过一个十多年的植物人都活过来了。

我向她解释,那叫植物人,植物人有自主呼吸,但秀芳没有,只能靠呼吸机维持,一拿掉,心跳就没了。

江铜林爬起身,晃着圆乎乎的大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那就不拿掉,不拿掉人不就活着?

江铜林老婆帮腔,不就是舍不得钱么?钱是个好东西,但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江铜林老婆话中有话。显然,她还在对王卫东要那五万块耿耿于怀。

王卫东只顾闷着头喝酒,喝完一杯又自己斟满。我怕他喝多,不肯让他再喝。江铜林老婆对王卫东说,听说“狐狸眼”常常深更半夜上你家找你?她怕我不认识“狐狸眼”,专门给我解释,想必李主任也听说过那个骚货吧,四乡八邻的人都晓得她没裤腰带。

王卫东火烫了一般站起来,连连摆着手,这怎么可能?她吸储,想让我把钱存她那儿。

江铜林老婆不怀好意地咧开嘴,冷笑道,吸储?她怕是想吸人吧!苍蝇还会叮无缝的蛋?

江铜林老婆“啪”的一声拍死了那只苍蝇,还用苍蝇拍挑下地。我见话越说越远,赶紧刹车,说喝酒喝酒。但怎么还喝得下去呢?话不投机半句多,来之前我还对做通江家两弟兄工作信心满满。但现实告诉我,今天这种场合已无法再进行沟通。

失望之余我只得一个人抽烟,埋下头看桌下的狗起劲地嚼骨头。那是个小花狗,第一次来时还冲着我吼,但第二次就认识了,听见我的声音远远地就摇尾巴。

王卫东觉出了我的失望,端起酒杯跟我打招呼。我不想再喝了。他便又扭过脸对两兄弟解释,两个舅舅,李主任说的是医生的意见。虽然他不是医生,但说的是实话。

不料这一来却惹怒了弟兄俩,江铜林猛地一拍桌子,骂道,混账,医生这么说的?医生这么说为什么不拔掉呼吸机?

江铁林也终于穿上鞋子,撑着身子乜着王卫东,哪个医生说的?你叫他当面来和我说,下午我没事,在家等着。

王卫东耷下头,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酒已喝不下去了,草草收场。记不清怎么回来的,路上谁也没有吭声,垂头丧气像打了败仗。车到村口时王卫东突然摔了一跤,两个人一齐滚下渠道,成了两个泥猴子。

我上了公交车,王卫东还站在那儿抽烟。等我回头望时,王小亮正在跟王卫东争吵着什么。两个人互不相让,吵着吵着便拿手戳着对方,特别是王小亮,更像一只亢奋的斗鸡不停地上蹿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