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拍案惊奇
◎侯德云
侯德云,读书人,品书人。作家。出版《谁能让我忘记》《自己的事情》《手很白》《小小说的眼睛》等,现居辽东半岛。
接到堂哥的电话,我就知道,老家出事了。老家的亲人有一个共同的优点,不出事不打电话,一打电话准出事。我曾经问过堂哥,没事,就不能给我打打电话么?聊聊天也好啊。堂哥很吃惊,说没事打电话不是花冤枉钱么?还说,我又不是傻子,让我花冤枉钱,不干!
这一次,堂哥在电话里,用哭叽叽的声音对我说,他爹死了。
堂哥的爹,就是我大伯。大伯虽然到了八十高龄,但身体很好,还能下地干活呢,怎么说死就死了?
我问堂哥,大伯是怎么死的?
堂哥说,上吊。
我吓一跳。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堂哥说,现在说还得花钱,不上算,你赶紧回来吧,回来我告诉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老家。
堂哥还是哭叽叽的。他说,是这么回事。乡里修公路,占了咱家的一片果园和一块菜地,赔偿太少,我去找乡长反映情况,开始乡长不见我,后来我开始骂自己的祖宗,乡长就见我了……
我打断堂哥的话,乡里对别人是怎么赔偿的?
堂哥说,没有别人,就咱家。
噢,乡长怎么说?
乡长说,你这个事嘛,这个这个,等等再说,还没到非解决不可的程度。
我问,什么叫“非解决不可的程度”?
堂哥说,我也这样问乡长,问了一遍又一遍,乡长显然是不耐烦了,他拍了桌子,对我大叫,家里有人上了吊,就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了!
我身边没有桌子,只好拍了一下堂哥家的炕沿,说,乡长怎么说这种话?
堂哥说,人家是乡长,想说哪种话就说哪种话。
我说,后来呢?
堂哥说,我回到家里,把乡长的话说给爹听,爹听完就出门了,到果园和菜地那里转了一圈,回来就叫我杀鸡给他吃。
堂哥说,我爹这辈子,最爱吃鸡。
堂哥说,我爹一连吃了三只鸡,吃得直打饱嗝,然后就到果园里上吊了。
正说着,有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堂哥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胖子一眼,对我说,是乡长来了。
乡长跟堂哥握了握手,说,看来,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程度了。
堂哥点点头,对乡长的话表示同意。
乡长从包里拿出两张纸,对堂哥说,这是赔偿协议,你看看,签个字,现在就给钱。
堂哥不看那两张纸,他看着乡长的脸,说,给多少?
乡长说,你想要多少?
堂哥说,五万。
乡长说,我给你十万。
堂哥吓了一跳,连声音都颤抖了,他说,在哪里签字?
乡长用肥胖的手指头往纸上一按,说,在这里。又抽出下面那张纸,说,还有这里。
堂哥签了字。乡长把一张协议装进包里,从身后那个人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沓钱,让堂哥数。堂哥的每一个手指头都在跳舞,根本不听使唤,只好让我替他数。我数了三遍,没错,正好十万。
乡长对堂哥说,咱们是不是两清了?
堂哥说,两清了。
乡长说,那好,我们走了。
他们走得飞快,一眨眼就没影了。
堂哥看着他们并不存在的背影,好一阵发愣。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我亲耳听见有人这样说,唉,以后对老人可要好一点儿,到了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听了这话的人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办完了大伯的丧事,我跟堂哥告别。原本已经神清气爽的堂哥突然眉头紧锁,他忧心忡忡对我说,下一次,家里要是再遇上什么事,就该他去上吊了。
我没想到堂哥能说出这种话,气咻咻地戗了他一句,你别胡说。
堂哥说,我怎么是胡说?你算算,我爹已经死了,我妈早就死了,现在家里年龄最大的,就是我了。我不去上吊谁去上吊?
我被堂哥的话噎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堂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哭着说,弟,到那一天,你一定要回来,回来替我数钱啊!